当他的身高并没有随他的幻术日益精进，而我已经高大到可以把王子紫陌举过宫墙，我结实而畅快地嘲笑了他一番。
“你看，当年万春的司乐多么称职，遍寻东洲四国，只为选拔天下形容最滑稽的二人供王子解闷，用心良苦，真真令人感动涕零。”
正安红着眼睛瞪我。
我便轻蔑地拎起他的衣襟。
“连我的大腿都够不上，真真给紫陌提鞋都不配。”
然后我们三个一齐哈哈大笑，偏安在世外桃源般的丹灵宫一隅，无忧无虑，无挂无牵。
可每当这时，我都可以听到公主姬弘在宫墙外的隐隐叹息。
我一直不能理解姬辉，为什么他愿花重金遍寻四方名士来取悦别国王子，却不愿花时间分担自己女儿的寂寞。从我个人角度，丝毫不介意丹灵宫里再多一位优雅端庄，且只比我们大一岁的公主。
“姬弘存在的意义就是和亲。这是身为皇家公主的宿命。”正安这样说。
“可她喜欢紫陌。”我说。
“难道你不是吗。”
我红了脸，不置可否。然后正安皱一皱眉头。“该死，白颜，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小女儿娇羞状了，你不配。”
可以说，联姻是让两个民族的融合变得更加坚定的最有效方法。鬼宋国的女王历姝到访万春国的那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正安被姬辉唤去做了翻译，而我则陪紫陌蹲在丹灵宫的台阶前发呆。
“这绝对是个阴谋。”紫陌突然对我说。“正安是姬辉安排在我身边的细作。”
就像正安早年替我对妓女这个行业的科普一样，他又成功涉足了另一个我不很了解的间谍行业。
我淡然地应了一声，“哦。”
不知该说对还是不对。
“八年前我就应该杀掉他。”紫陌说。但转而又叹气。“可就算不是他也会是你，姬辉不会放过我。”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和正安存在的真正价值。
终究还是太迟钝，这宫廷之中的内心戏早已演了上万场，而我却毫无知觉。
“与其这样，倒不如是他。”紫陌顿了一顿，目光灼灼。
好像有什么东西暖到我了，我刻意回避了他的眼神，但内心坚定。
“王子请放心，白颜绝不会背叛你。”
正安回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为巩固统治，朝堂上，姬辉把紫陌许给了女王历姝即将出世的女儿历某某。
虽然是同样的晴天霹雳，但紫陌、正安和我三人焦灼的点却截然不同。
“姬辉这个懦夫。男子和亲，古今未有，教我情何以堪。”紫陌愤恨道。
而我则是打定主意要一直跟在紫陌身边的。如果去了鬼宋，水土不服怎么办。万春国的糯米桂花糕就算打包个两车，也是不够我吃一个月的。
但正安的忧愁才真正可怕。
他走上前来跪了一跪。他说，“王子有所不知，鬼宋国的女子向来因梦受孕，若是自然梦为男子交配便罢，但这历姝最是爱用巫术，使其与各种珍禽异兽共赴云雨，是以鬼宋宫中子孙多为半人半狮、半人半蛇、半人半鱼的怪物，他们或居于洞穴沼泽，或嗜血食人。王子此行万万不可。”
“可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吗？”紫陌问。
终于撕破和平。
满座俱惊。
“小人冤枉。”正安匍匐倒地。
“姬辉派你来监视我的对吧。这么多年，你替他传了多少消息，我早该挑明。”紫陌说。“我和姬弘就是他手里的两颗棋，他如此老奸巨猾，妄想兵不血刃便一统东洲。我百里和第一个便不从。你去转告姬辉，若想要我去鬼宋和亲，不如现在就拿剑杀了我。”
他终于在丹灵宫里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百里和，这个专属于木西皇族的标志，才是他真正的身份所在。
“正安，你敢。”我箭步上前，挡在紫陌面前。
“你说的对。”居然，正安诡异地笑了。“木西国的世子就该有这份硬气。和儿，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我是来接你回宫的，我是百里空。”
我和紫陌大概都糊涂了。就算运用最高超的智慧，我也无法预料眼前这位跟我同房共寝了八年的侏儒阉人巫术师是木西国失踪已久的大王子百里空。前尘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千言万语我只化作了一句话。
“百里空。你，应该没有偷看过我洗澡吧。”
他仰起头，狠狠白了我一眼。
“十四年前，我用高贵的一生与历姝做了交换。她给了我新面貌，但同时也剥夺了我永世的王位继承权。身为侏儒，是让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蒙羞的事，而她更是要让木西国永世不得翻身。全东洲都知道，百里封最宠爱的小儿子百里信不学无术，庸淫无度，非大将之才。有他这样的人在木西为王，鬼宋、万春何患之有。”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紫陌问。
“整整六年，我在鬼宋国恐怖的炼狱中忍辱负重，不惜再度成为阉人，就是为了成功进入丹灵宫，告诉你这一切。”正安说。“元丰三十二年，木西国兵败。百里封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百里信为世子，而我也于当日在众位大人的协助下逃出了武皋宫。和儿，其实该来丹灵宫受囚禁之苦的人是为父我啊。”
这就是所谓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对于“正安即是百里空”这样的重磅消息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完全，他又用“正安才是紫陌亲生父亲”的噩耗再次袭击了我们。
连内心刚强如紫陌也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正安，这可是欺君重罪，切莫乱说。”
“先皇后死得早。彼时，因为我的出逃，木西国已无王子可派。甚至连加官进爵，赏赐九族的立后皇榜都无人来揭。试想一下，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姑娘愿意自己甫一出生的婴孩即刻变成政治工具，他国人质。迫于无奈，百里封册立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百里文，为后。”
我仔细揣摩着正安这一番话的深意，充分体会到“宫闱秘辛”这个词的精妙。
“我与百里文相爱是满朝皆知之事，只等我十六生辰一过便会举行婚宴。况且封后之时她已有了两个月身孕，豆蔻年华却被这场变故撕扯得支离破碎。如今武皋宫中早已无女子，她独守深庭，又与百里信这等流氓为伍。有时候我真的恨自己，既不能对她悉心陪伴，亦无法保其周全。”
正安眼中流出一滴清泪。
怪不得木西国的妓女行业如此发达。我暗想。原来俱是为迎接百里信而盛装准备。
“所以，你，百里和，只是百里封名义上的儿子，却是我百里空名副其实的儿子，名正言顺的木西国的世子。这是他欠我的。你放心，我决计不会让你去娶历姝肚子里那个不知人鬼的东西。我要迎你回武皋宫。娘还在等你。就让我们父子联手夺回王位，统一四国。”
没有人可以把故事编的这么圆满。紫陌看了看我，他相信了正安。
而我亦然。
只是这个计划太过于宏大，以至于我根本找不到在哪里安放自己的位置。正安要迎的人只是紫陌，没有我。
“可是，父亲，我的腿。”紫陌自卑道。
“不用担心。我既已将秘密和盘托出，就是已有了万全的安排。”正安压低声音。“现在丹灵宫中一切照旧，你我仍以君臣相称。姬烁已答应我一周后给我五百兵马，你只需做好质子紫陌，其他不必操心。”
“那我呢？”我积极地发问。如果要谋反，我就是叛国。如果是潜逃，我就是欺君。天下之大，不会有我容身之处。八年前我曾有恩于正安，那么现时，我可以抛弃扶娄国籍，发誓效忠木西，只求陪在紫陌身边。
这，应该不过分罢。
但是却一片死寂。无人回答。
良久，紫陌终于正了正神色。他说，“你们，先退下罢。”
从前，我极不喜欢正安总把死挂在嘴边。好像全天下都跟他有仇。打消戒心之后，紫陌对他异常依赖，而我变得乏人问津。我开始有大把时间想象这个遥远又迫切的问题。每天，正安都用大量的幻术催眠紫陌。那些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此刻全部变成了需要紫陌拯救的责任。我知道，正安讲故事的时候没有避讳我，不是因为我蠢，而是因为我必然会死。
而时间，只剩下七日。
我庞大的身躯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正午的日头。不知是不是姬辉觉出了什么异常，姬弘在今日提前出嫁了。
她来跟紫陌道别的时候，正安正在密室里给他讲述反攻战略。我替紫陌道了谢，看着她矜持而惆怅的表情。也许再晚些时日，她就真的可以嫁给木西国王百里和了。那血红的背影和盛大的仪仗队就像一种宣告。姬弘尚且如此，我又算什么。
所以我根本没有把紫陌邀约我的出逃看成私奔。
但他需要我。
我很满足。
他说：“白颜，我们往南。一直往南，去你的家乡扶娄。”
我没有问原因，也没有丝毫犹疑。事实上，只要他吩咐，我便万死不辞。
我把紫陌扛在肩上奔跑。
没有火把。偶尔迷路和跌倒。我都不敢出声。不知跑了多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被三国的军队追上。
正安早已气急，认定我便是为了一己爱欲，诱拐木西世子和他儿子的罪魁祸首。他对着我形将腐朽的身体叹息。
“白颜，我早知你的心思，若告诉我，我会一直让你留在紫陌身边。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微弱地笑笑。
然后，死去。
很多年后，我依然怀念与王子紫陌一起演的这场戏。因为我始终记得出逃那日，他对我说，“正安让我在起兵前杀了你。可我舍不得你，我想让你活。”
只这一句，我的王子，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