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不会穿心术，我还可以假死。
亦同样惟妙惟肖。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在扶娄与木西的交界处安了家。换了名字，改了性别。身强力壮的优势让我开辟了当地最多的荒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地主。
听坊间传闻，正安真正侍奉的君王其实是姬烁。他们政见相同，一拍即合。他答应助他推开姬辉的武力暴治，一王**。而他亦同意让他带走紫陌，重建国家，和平共处。
不久，正安恢复了百里空的身份，和姬烁、厉姝一起带着紫陌回到了木西国。
局势明朗，厉姝知趣地退了亲。而丹灵宫里，姬辉震怒，用姬弘换来的百里信军队夜袭了武皋宫。可惜终究风声鹤唳，溃不成军。
百里空下令将百里信斩首，而姬弘也在混战中被乱箭射死。姬辉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被乘胜折返万春国的姬烁大军软禁在了丹灵后宫，孤独终老。
百里文苦尽甘来，守得洁白之身等来了家人团聚，国家安定，幸福万年长。
紫陌曾经问我，恨不恨正安。
我摇头。
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身为皇族，他让我尽早死去，以避免不必要的纷争，就是对我最好的恩赐和安排。正安一早便告诉了我，并且没有食言，他在临死前给了我最美丽的幻觉，也算报答了我当年救命之恩。
可他不曾想到，我终究在他眼皮底下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是他的儿子百里和救了我。他低估了我们十四年的感情。他不知道就算不死，我也会把这段故事永久地掩藏下去。
这并不能算欺骗。
只因为爱。
百里和登基那天，厉姝诞下了鬼宋国第一位龙子。生而吐火，是谓祥瑞。
据说，他被八人大轿抬上了武皋宫顶端。
雨露四方，泽被万世。
我遥想他龙袍加身的英俊模样，骄傲又凌厉。再没有人提及他的残疾，也没有人敢小看。他从此开启了木西国的全盛时代。
百里空亦在他身边。
没有人在意他的矮小和低贱，他依然手持金刀，号令百官，挥斥方遒。
东洲各国也从此各据一隅，相安共存。
只是有时，我仍会在心中偷偷怀念小时那个时常被我逗笑得合不拢嘴的小王子紫陌。纯真又善良。他用他的从容、宽厚和不忍成全了我心中小小的卑微的爱情。
亦救了我的命。
我醒了过来。
事实证明，我和紫陌确实无法在一起。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我看向他。
紫陌的眉眼极美，就是传说中那种斜飞入鬓的眉，水墨画一般风流的眼。
“我不会放弃。”
他说话时，垂下了眼睛，就像落下了漂亮的紫凤翎。
第二道惊雷已至。
安南城内，灯火辉煌，空中零零星星地飘着雪，飘飘渺渺地落在屋檐上，化作雪水，滴落在地上。今天正是除夕，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空气中弥散着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独独与两个人无关，他们缓步走在街道上，背后是灯火阑珊。
“王上，到了。”
“嗯。”两人中的另一人应了一声，摘下兜帽。月光透过飘散的雪，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何其俊秀淡薄的面孔，黑发用木簪松松束起，凤眸低垂，若有所思，“墨风，我们就这么进去吗？”
“王上，依属下之见，我们不妨先隐去身形，静观其变。”
“好。”他说完，已经消失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带走天降妖灵，谁也没想到，这一世的妖灵星，会转生成一个人类。妖神在创造妖界时就已定下规矩，每一代妖王必须收妖灵星转世为徒。
他们继续向前走，看到院子里有许多男女老少正在一起共度除夕，场面虽乱，却看得出一个五岁的男童才是人群的中心。
“他是白家的独子，最受宠。”墨风在他耳边补充。
“白老爷老来得子，看小公子的样子，将来必要成一番大事业！”其中一人谄媚道。
白老爷摸着胡须哈哈大笑。
“哼，字都写不全，天天被先生打手心，还成什么大事。”我说。
此话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倒是都听了个清楚，人群马上安静了不少。
娘慌忙呵斥我：“白颜，不得无礼。”
“本来就是……”我愤愤不平。
此话经过嘴碎的人传到白老爷耳中，他虽宠白颜，但最喜欢的还是儿子。白老爷眉头一皱：“弄玉，管好你女儿。”
“是是，白颜，跟娘去别的地方。”娘说着就把我拽走了。
“娘，凭什么不让我说，本来就是……”
娘将我拽得远了，就松开我的手，独自走到园子中假山后面，不一会，便隐隐传来抽泣声。
“王上，就是她。”
他现了形，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吓了一跳，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出现这么一个大活人？
“你你你……你谁啊，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会报官啊……哎，你干什么！”
他抱起我，我很轻，在他手中像一片羽毛。
“跟我走，做我徒弟，可好？”他问。
我见他无意伤害自己，便胆大起来：“凭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应对小女孩的经验，被问到这里，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做我徒弟，保你名扬天下，万世长安。”
我皱起眉：“听不太懂……但是，白颜不稀罕。白颜只想要娘别再哭。”
“她不会再哭了。”
“为什么？”我露出惊喜的表情。
“还有三日，白家会有一场大灾，届时除了你弟弟，他人皆亡。”
我的小脸刷地白了，抬手就给了他一拳：“谁准你这么咒我家？”
他被打了一下，没有生气，而是用大手抱住我的小拳头：“真的。”
“你放我下来，然后给我滚出去。”我终究是白家的刁蛮小姐，被爹爹呵斥倒也罢了，岂能受这来历不明人的气。
他放下我，摸上我的头：“我会再来。”
我瞪了他一眼，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屑。我可是安南城白家的二小姐，生得美丽聪慧，谁也不怕。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眨眼间便到了门外，他戴上兜帽，旁边的墨风因他在人类小女孩那里吃瘪而乐不可支。城中响起鞭炮声，纷纷乱乱，实在扰人心神。月光下，他脸上显出一丝落寞。
过了三日，他如约来到安南城白家府邸。二人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看到昔日华丽的白家宅邸，此时已是火光冲天。在黑夜中舞蹈的火舌，正在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王上，是时候了。”
他没有应声，身形一动，已经到了白家屋内，屋子里的火焰，在他到来的刹那，都失去了生命力。
一丝寒气自他的足尖蔓延，一层淡蓝色的薄冰覆盖了一切。薄冰随着他的步伐，逐渐推移，直到我面前。
此时的我，正躺在地上，挣扎着喘息，身边仍是熊熊火焰。一时之间，只有我身边，还燃烧着火焰。红与蓝，这样完美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我细嫩的皮肤被火焰灼烧，面无表情。
我尖叫一声，睁开眼，看到白衣似莲的他，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神色。张了张嘴，却因为烟尘呛进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救一个人，你，或者你娘。”
我痛苦地睁大眼，一滴泪水从杏眸中滑落，滚进火焰里。只有片刻，我用嘶哑的嗓音说：“我……我要活……”
是的，我要活，我才只有六岁，正是如花苞未绽放般的好年纪，为什么要去死？
“好。”他一挥手，我身边的火焰立刻结成了冰。他抱起我，看到我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在被烟熏黑的脸上冲出一道又一道白印子。他伸手替我擦去泪水，说：“想活，并没有错。”
是的，并没有错。
第二日，白家的大火才被扑灭，全家除了白家独子白无涯，无一人生还。
白颜，从此再不为人。
我随他回了未溟水榭，那是妖王居住的地方。池中白莲长开不败，空中白雾长年不散。传说那里有九百九十九个房间，每一条木廊，都没有尽头。
我住在这里，以妖王徒弟的身份。
刚来的几日，我还在为家人的死伤心，等到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怎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为了自己的性命，而让爹和娘去死。
我拽着他的衣服，泪眼盈盈地责怪他救了我。他倒也不计较我的无礼，只是任由我闹，闹完后，替我擦去泪痕，然后教我修妖。
我是天降妖灵，妖气的聚集比天生妖要快上许多，但我无心修炼，进度便慢得可怜。我对于一统天下，扬名立万什么的，是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他从未收过人类徒弟，再加上我还小，对我便也多了些纵容，也不催促。然而这份纵容无疑助长了我的任性，水榭里的其他人对我的无法无天可谓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凭着这份纵容，趾高气扬，十二岁那年，水族的公主将我投入水中，我法力不强，竟差点淹死在水中。等到他将我救起，我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
“师父，杀了她，她差点害死徒儿！”我泪眼汪汪地躺在他怀里。
“她是水族公主，我不能杀她。”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不是最宠我了吗？我做什么你都依我的！我可是妖灵星，是妖界的未来，你敢不听我的！”
“我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仆人。”他替我把头发弄干，又拿起梳子慢慢地梳，“为师宠你，因为你是妖灵星，但你若是到了十八岁，还没有接替我的能力，我便再不会宠你。你可以努力修炼，凭着自己的能力，杀了我。”
我打落他手中的梳子，心里的巨大落差让我失去理智：“骗子！”
他淡淡一笑，仿若谪仙：“我是。”
“我不会修炼的，你们谁也逼不了我！”
他摸摸我的头：“好。”
我气得推开我，在长长的水榭回廊上奔跑着，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滑落。那一刻，小小的我懂了，妖界和人界不同，师父不会永远护着徒弟。在师父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妖界，而不是徒弟。我差点就死了，他却不愿意去惩罚那个伤我的人，他只会给我一些可有可无的宠溺，然后，十八岁，就是我失去一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