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曾预言过我的死亡：“白颜，你一定死得比我早，但却一定死的比我美好。就像你的名字。”
一语成谶。
紫陌伏在我的身躯上，哭声嘹亮。三国的士兵全部朝着他跪下。
“恭请世子回宫。”
正安的影子从我的头顶上飘过，仿佛有东西蒙住了我的眼睛。
命运终究还是没有给我们格外的厚爱，王子和他的方术师，终究各司其职，各归各位。
我和王子紫陌的初见在八年前。
万春国的司乐在扶娄的市集上买了我。旁的人都啧啧称赞，我却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死命抱住粮食铺的横梁，不肯松手。
“千百年来，扶娄的规矩就是这样。”师傅劝我。“被皇家买去是你的造化。机灵点，这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你。”
自二百年前无嗣的祜雍王驾崩后，在我的国家就没有了王的统治。彼时，年仅六岁的我尚且不知道什么叫锦衣玉食，前途无量。
我被师傅养成，却又被他亲手贩卖，我不舍。
亦不甘愿。
“我家小主人跟你年纪相仿，定不会亏待你的。”
司乐官是一名女子，说话温柔异常。甚至没有等我表演一两项绝活，便转身将盛满金子的盆钵交给师傅。
“她值这个价钱。”
师傅欢天喜地地走了，留下我一人孤零零感受少小离家的悲怆。
正安几乎和我同一时刻踏入丹灵宫的大门。
他是木西国人，出生就在鬼宋学习巫术。他是自荐入宫。为了这一神圣的时刻，甚至已提前做好了被阉割的准备。
候在大殿门口的时候，他仰起头来看我。
“你怎么会叫白颜这么香艳的名字。听起来好像一名妓女。”
我震惊于正安作为一个六岁男孩所展现出的惊人阅历。“你见过妓女吗？”我问。“在我的家乡没有妓女，我们以方术为生。”
他沉默地笑了。
“你一直生活在鬼宋吗，据说那里极度寒冷，你父母怎会让你去那里。”我喋喋不休。末了，觉得不妥，又谨慎道。“对了，你有父母吗？”
“如果今天只有一人可留在宫中，我想我会杀了你。”正安认真地看我，答非所问。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严酷的竞争。
万春国最小的王子紫陌端坐在丹灵宫中，示意大家安静。侍女为他献上新鲜的糕点，我咽了咽口水，默默垂手退到一边。
“请给我最精彩的表演。”他说。“谁先来？”
我指了指跃跃欲试的正安，说：“他。”
于是，正安恭敬地上前鞠了一躬，然后迅速把自己分成了八个。
两个站在西南角为王子唱歌。两个站在宫殿中央比武。两个去了紫陌身旁替他捏背捶腰。还有两个给紫陌送来了四国疆土全貌。
那栩栩如生的幻术把整个东洲的风土人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最后，正安镇定地收回所有分身，说。
“好。”紫陌和群臣皆喝彩。
正安又鞠一躬，安静退回原地。
我假意顺应潮流，卖力鼓掌，心里却想，你给一个六岁的毛孩子看这么深奥的东洲世界地图，精彩有余，趣味却不足。一个六岁的孩子对什么最感兴趣，当然是吃。
于是，我欠身走上前去，问紫陌。“不知王子可否去过扶娄？”
“不曾。”他答。
“小女子名叫白颜，故乡便在扶娄，那里四季炎热，盛产蔬果。甜脆可口，汁多皮薄。”我朝空气中任意一抓，一盘装满耶律果的琉璃盏便出现在紫陌面前。他先是一惊，随后大喜。拿起一枚，赏给了殿下众臣。
“不知王子可否赏赐小女子一个空酒杯。”我问。
“拿去。”紫陌吩咐侍女。
我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置于胸前，轻轻摇晃。“听说北方鬼宋国多美酒，小人身为女子，心向往之，然身不能至，实属遗憾。”
须臾间，空杯中已波光粼粼。
满座皆哗然。
“可否请王子不吝再赐小女子一杯美酒，了我心中执念。”我持续摇晃酒杯，便将一杯酒变成了两杯。
“小女子先干为敬，谢王子赏赐。”
伴随着众臣的窃窃私语，我环顾四周。“众位稍安勿躁，不知在座可有人愿与小女子打一赌，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后厨必有要事禀告。”
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有人大声喧哗。
“启禀大人，不好了。刚管事差人来报，厨房里突然间短了好多食材。包括一袋子耶律果和美酒。小人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并未见有人进出，望大人明察，望大人恕罪。”
大臣们沸腾了，纷纷起立为我的精彩表现欢呼喝彩。我一一道谢。紫陌亦开怀大笑。正安脸色略显难堪，站在一旁不知该何去何从。
“要学会互动。互动决定成败。”我蹲下身去，低声对正安耳语。“这是我三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之谈。”
“今日比试，白颜胜。”紫陌说。“从今日起，白颜便是本王子的贴身司乐。”
“来人啊，把正安拖出去斩了。”大将军威武地下令。
我大惊失色。
只见四、五个侍卫即刻冲上前来将正安五花大绑。
我本能地跪下。
“王子饶命。正安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不如让我们共同陪伴王子，供王子取乐吧。”
我见正安站的凛然，心中一急便一把将他拉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也向王子求个饶，保命要紧。”
“求王子。”正安说。
“好吧，看在白颜的份上，今日本王子便饶你不死。望你日后苦学技艺，才不枉我和白颜一番苦心。”
我和正安被安排在丹灵宫的北苑住下。
“我欠你的，他日必将归还。”吃过晚饭，正安对我说。
“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一边铺床一边回答。
真搞不懂，明明都是六岁的孩童，正安的心思却比我深重许多，可见鬼宋国果然不是一个适宜人口长期居住的地方。
“白颜，你一定要比我死得早。”
突然，正安正色道。“但却一定死得比我好。我会给你一个如梦如烟的幻境，让你在快乐中离去。”
“哦。”我默默应了一声，转身睡去。
一晃便是八年。
近日，我时常感到身体在出乎意料地剧烈生长。王子紫陌跟内侍监在商量着要不要给我换个大尺寸的床，或者干脆单辟一个大尺寸的房间，一步到位。
我是个女巨人。
这是我从懂事起就清楚认知到的事。
同村的男孩子没有一个敢欺负我。也因于此，我的身下可以藏住更多机关。他们说，我可能会成为扶娄国最好的方术师。
我不置可否。
入宫这些年来，其实我练习方术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王子紫陌只需要我把他架在脖子上，看那些宫殿外的天空。他并不像寻常王室贵族那般纨绔。因为他跟正安一样，也是木西国人。从出生便来到了万春国，住进了丹灵宫，并且从未踏出过宫殿半步。
他总是问：“白颜，城邦的另一边到底有什么？”
我无言以对。
但却总想着法子变给他。
玩偶、金丝雀、纸鸢和糖葫芦儿。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每天都充满无限柔软。紫陌出不了宫，只有我能带他到目所能及的最高处。这是一种责任。
也是一种眷顾。
因为紫陌自生下来便没有小腿。
更重要的，他还是前任木西国王百里封的质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
对此，他总是感到忧伤。
“元丰三十二年，姬辉带领百万大军攻破了木西国武皋宫。他的儿子姬烁在屠城战役中表现英勇。为了表彰他的杰出贡献，国王姬辉决定同姬烁共同执政，开启了万春国史无前例的双王时代。”
紫陌无数次地讲起这段历史。
“为了安抚民心，木西称谓未变，却由国都变成了城邦。第二年，我的父亲百里封昭告天下，册立新后。生下我送来万春之后，自缢殉国。如今，木西国由我的三哥百里信执政。可他却盲目听信姬辉哄骗，终日沉迷酒色，荒淫昏庸，不思进取。二姐百里文亦是无能为力。要是大哥百里空还在就好了，可惜他自兵败已失踪十四年，至今杳无音讯。”
那是个埋葬在紫陌内心深处的梦魇。
“起码两位国王还是待你好的。”我安慰他。“有我和正安陪你，你不会寂寞。”
“我是木西国的第四位皇嗣，却终日醉生梦死，姓着别国的姓，做着别国的臣。真是有辱国威。”紫陌愤恨道。“更可怜是我这双腿，教我如何奔跑，如何带兵杀敌？”
“从今以后，白颜便是王子的腿，王子的马。”我说。
“可是，白颜，你终究是女孩子，我不忍耽误你的时辰呵。”
在丹灵宫里，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唤我白颜。可我看得懂他们眼睛里的鄙夷。
那些稍有姿色的侍女每每都在背后闲言碎语。“就凭她，也配伺候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紫陌。也不看看那德行。”
就连万春国的公主姬弘第一次见我时也被惊得花容失色，顾不得礼节。她说，“白颜，我当真以为你是眉眼如素，肤白如雪呢。”
那是她十五岁生日的第二天，姬辉破例允许她来探视紫陌。一年前，她的父亲把她许给了紫陌的哥哥百里信，一年后便要出嫁。她坐在堂前，怔怔地望着紫陌的脸，她说：“如果百里信长得有一半像你，我这辈子也认了。”
全然不在乎他的残疾。
所以，我理解人们眼中的诧异，因为我跟白颜这个名字确实不配。白颜是师娘的名字，她在很多年之后嫁到了遥远的西洲。师傅为了缅怀她，便在路边拾到我时，让我继承了她的衣钵。而现在，我已经十四岁了，比整个万春国最孔武有力的壮士还高一个头。就算是嫁，又有谁愿意娶呢。
正安时常打趣我。“如果最后我们都没死，我可以纳你为妾。”
差点忘记了，正安是个侏儒。
这是我在长到八岁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