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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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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季桓的那一刻, 我眼前恍惚闪过重重幻影。

自被赶出承乾宫的那一日起,我便从未想过还会再与季桓有所交集,他显然已经彻底厌弃于我, 连亲手折磨也不屑, 故而随意打发, 大抵是任我自生自灭了。

这倒也不错,只是我已许久未曾听闻府内的消息,更害怕季桓此后无所顾忌, 因而想着卯足力气筹集些银钱,也好探得宫外的蛛丝马迹。

这几日我一直为此焦虑不安,尽管不停宽慰自己,亦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梦见父亲久病不治,梦见上官府惨遭屠洗,每每咳嗽好一阵后才能继续入眠,稍有动静便如同惊弓之鸟, 忧思甚重, 正如此刻,不过眨眼间,我的思绪已千回百转, 愣愣后退几步,方才双手齐额, 压着嗓子磕头行礼:

“奴婢参见陛下!”

风雪席卷着破旧的木门嘎吱作响, 他却并未给出任何回应,我自然也不敢擅自起身,只能瞥见那裘袍一角缓缓拂过门沿,移向内里。

柴房原本十分脏乱, 既狭小且阴冷,我住进后好好收拾了一通,才显得宽敞整洁许多,我将所有的木柴堆放至灶炉旁边的墙角,又在另一面墙前打了个地铺,虽然又冷又硬,但有彻夜燃着的柴火,倒也能凑合,只是如此一来,灰尘难免多了些,喉咙有时干痒难耐,只能多喝点儿热水,以作缓解。

墨黑玄袍慢慢移至我身前,微顿片刻,随即长腿一迈,携起一阵冷风,从旁掠了过去。

我默默侧过身子,直起腰腹,目光紧随那袭貂裘,昏黄的油灯拉伸出修长的剪影,沿着光滑油亮的皮毛向上,隐约可现他削薄优雅的下颚,只见他向右瞟了眼灶台,眉头翛然一蹙。

我紧了紧手,想着灶台上除了一个吃得半剩的馒头,和一碗已经半凉的温水,再没了别的东西,才稍稍放下心来。

好在他很快冷冷淡淡地瞥开眸,转而望向另一边的地铺,我突然记起什么,瞳孔骤缩,下意识抬头,眼看着他掀起棉铺,直直走向角落处的银白狐裘。

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原本被贬至冷宫时,我也藏有一袭纯白裘袄,但调去浣衣局后,便莫名不知所踪了,如今又赫然多出这般珍贵的狐裘,难免惹人怀疑,何况此人是季桓,是这个皇朝中最深不可测又最手眼通天的帝王。

他一手覆上裘衣,骨节分明的五指沿着纯白皮毛游移摩挲,我一时心跳如鼓,他却不紧不慢垂眸揉抚着,忽而,他极轻地“呵”出一声,翛然起身,回头侧睨向我,薄唇微微阖动,低磁嗓音染上一丝莫名危险:

“谁的?”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复又深伏于地,始终未曾发出一言。

以他的本事,恐怕早已通晓前因后果,前朝后宫皆是他的天下,处处暗影,处处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根本无需如此过问。

可我又该如何回答?实话实说,告诉他李恪今日来找我了么?杖责之刑犹在眼前,我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于他?

我既没找好借口,也不想道出那个名字,便只能紧闭上嘴,等待着最后的惩处。

“噔,噔,噔……”

厚实的靴底踩踏在石砖上,一步一步,沉缓前行,很快出现在我眼底。

龙涎香的气息倾压而下,瞬时幽香萦绕,冷气入鼻,突然间,一只微凉的手从空隙穿过,紧攥住我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直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不说?”

他面目似寒霜冰冷,又如出鞘的刀刃,我打了个哆嗦,睫眉颤了颤,下意识错开眼:“奴婢不知……”

“上官梨,朕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

“陛下仁德!”

他倏然轻嗤,须臾间凑得极近:

“果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青栀守在御膳房外等候了许久,终于见到那袭深黑墨影。

“陛下,”她微行一礼,脚步紧随其后:“据血卫所报,李统领和姑娘的确自幼相识,交情甚笃,除此之外,”青栀话音顿了顿,继续道:

“上官家和李家似乎早有婚约……”

那人步伐骤然停滞,长风刮拂起他轻扬的墨发,伴随着纷飞细雪交缠而舞。

良久,他动了动薄唇,声线低绵而沉缓:“婚约?”

“不错,不过……这只是两位老爷子之间的约定,姑娘与李统领应当并不知情,后来……”青栀抬头瞄了眼他颀长的背影:“后来姑娘入宫,此事便再无人提及了。”

“是吗,”季桓微扬下颚,目色如夜般幽暗诡谲:“那倒真是可惜了。”

青栀看着他轻呼出的朦胧白气,默默没有作声,陛下这话听着便让人寒栗。

婚约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和李大人既有这一纸婚书在,不出意外,二人必将结为连理,试问当年的帝都之内,谁不称赞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本是一桩金玉良缘,然终究有缘无分,的确可惜可叹,但陛下果真这样想么?倘若那时的姑娘并未选择入宫为后,倘若今日的姑娘早已嫁作他人之妇,陛下又当如何?

或许,不可能有这个或许;

又或许,如此一来,陛下便会成为真正的陛下了,永无软肋,亦永无逆鳞。

四周依旧寒风细雪,青栀恭敬地站立在他身后,不知沉寂了多久,前方之人终于舍得开口:

“传朕旨意,禁军统领李恪,尽忠职守,少年英才,着封上将,即日起亲自率军巡守京都,清肃皇城。”

青栀心下一愣,巡守京都,清肃皇城……不正是调往宫外么,可既然如此,陛下又为何允其加官进爵?

即便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她仍旧猜不透陛下的心思,青栀不由暗自摇头,躬身顺从道:“奴婢遵命。”

季桓抬步,复又向前,足履落地无声:“告诉御膳房,年节将至,合宫膳食均拔高一等。”

青栀脚下微滑,很快稳住身子,低头呐呐:“是。”

转眼已是严冬,天气愈发寒冷,前阵子偶尔还能见些阳光,可近段时日,漫天飞飘鹅毛大雪,再也没了半丝暖意。

我裹着棉被蹲在灶炉旁舍不得挪开,咬了几口今晨刚分到的油饼,虽然已经发冷发硬,味道却比白面馒头好上许多。

我一点点细嚼慢咽,和着温水吞食,感受圆饼下肚的饱腹感。

御膳房不比承乾宫,其内杂役宫婢,吃食起居皆是最次等,以我为例,每日仅能分得早中晚三个馒头,不过就在前几日,早晨的馒头忽然换成了葱油饼,说是年节将近,陛下降旨恩赏六宫,我便也跟着占了点儿便宜。

幸而我食量一向不大,连日折腾下来,胃口愈发寡淡,每日一个油饼和馒头就足够了,还能省下一份馒头换给兰芹,赚取几文银钱,但也正因如此,我身体越来越干瘪,如同外头那些光秃秃的树枝,皮薄见骨,枯瘦嶙峋,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早没了从前的毓秀灵气。

想来,那日季桓说我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咀嚼着咽下最后一口,又盛了些热水暖暖手,最后裹着层层棉被挪回厚实许多的地铺。

这新添的两床厚褥是明晴着人送来的,季桓离开的第二日,明晴便亲自找上了我,说这褥子是对我连夜看守柴房的奖赏,此话颇有蹊跷,我虽将信将疑,却仍是道着谢收下了,这样的寒冬里,两床被褥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至于李恪的狐裘,我已经托人送去姚嬷嬷的兰苑,待到李恪下次探望姚嬷嬷时,估计便能物归原主了。

我缩在地铺上裹成一团,复又想起那夜季桓的幽暗的双眸,我原以为他当晚定要盘问出个究竟,然后重重施罚于我,说不定还会牵连李恪,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不过冷冷睨了我半晌,随即甩袍扬长而去。

事后我仍惊魂甫定,一连战兢几日,方才稍稍宽下心来,将他突兀的到访归咎于一时兴起心血来潮,毕竟日理万机的帝王哪儿有时间搭理一个早已被废弃的女人?大抵看我过得这般艰难,他也就放心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我长吁一口气,慢慢阖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睡。

如今,我已鲜少想起以前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其实也不过短短几月而已,却恍如隔世一般,就连记忆中的过往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影,仿佛黄粱一梦。

“砰砰砰……”屋外忽而响起沉闷的敲门声,半睡半醒间我迷糊着睁开眼,下意识哑嗓试探道:

“谁?”

呼啸的风声不断掠过,门外却无任何回音,我犹豫片刻,最后认命地起身将木门打开了一小点缝隙。

只见外头空无一人,我皱着脸正欲转身回房,却忽然瞟见门槛前多出了一封用石块压着的信。

粗黄的信封上无名无字,被些微细雪融湿了边角,我目光渐渐明了,蹲下身抽出信纸,小心环顾左右后轻轻关上门。

前几日我赚了兰依不少银两,想法子认识了几个外出采办的宫人,他们收受了好处,答应帮忙打听上官府的消息,想来这便是了。

我一下清醒不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幽弱的油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为纸张蒙上一层灰暗的阴影,叫人恍惚看不清原本的字迹:

--管家殁。

我捏着纸条愣愣僵滞半晌,双目呆怔,一时竟有种从不识字的错觉。

管家爷爷死了,是这个意思么?

我抿了抿冻裂的下唇,颤微着找回一些知觉,哆哆嗦嗦爬起身子,两手扒开门栓,想也不想地跌撞着朝外跑去。

我依旧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看见管家爷爷的样子,一个格外刻板严肃的老头,微微驼背,精神却很是矍铄,一双手总喜欢背在身后,训斥人时眼睛瞪得比父亲还大,府中的婢子奴仆无不畏惧他,从不敢偷鸡摸狗偷奸耍滑。

我那时也是害怕管家爷爷的,哪怕他每次恭敬和蔼地唤我一声“小小姐”,我也总躲得远远的,不愿与他亲近。后来随母亲去宝坛寺上香时,不料路遇匪徒,家奴皆私下逃散,是管家爷爷不顾自身安危,紧紧护着我和母亲突出重围,才险幸逃出一条命来。

母亲曾经说过,管家爷爷是祖父的书童,在府中服侍了大半辈子,早已不是普通的家奴,母亲视他如尊长,父亲亦对其敬重有加。便是这样一位老人,平日里忙忙碌碌,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将整个上官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记忆中,管家爷爷最疼我们姐弟三人,幼时不懂事,总觉他太过凶恶,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那背脊日渐弯曲,头发愈发灰白,就连脸上的纹路也更为深刻,我才明白这位老人为上官家付出了什么。

我拼命往外跑,恨不得立时冲去府中,见到那张几十年如一日古板严肃的面孔。

我犹自不敢相信这消息的真假,身子骨那么硬朗的老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我无不愚蠢地想道。

踩踏着重重厚雪,我跑过了一扇又一扇宫门,双腿几乎没有了知觉,我的耳边只剩凛凛寒风,如刺刀般迎面而来,刮起轻薄的衣袍在黑夜中猎猎作响,直至被浓稠暗色彻底吞蚀。

当我终于越过无数宫阙,及至午门,双目所到之处却是那高高的,紧闭着的,不留一丝缝隙似与墨夜合于一体的坚固城墙。

我愣愣仰起头,看着无数雪花争相飘落,任由它们融进眼角,沁出雾色晶莹。

我一时竟忘了,这里是皇宫。

是我当年义无反顾地选择一步步踏入,一步步沉沦,一步步陷落的九重宫阙,这四面高墙,高得仿佛看不到尽头,无论如何抻首翘盼,皆是一片虚无。

我脚下骤然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那铜门深处,隐有灯火逼近,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一队禁军赫然行到眼前:

“来着何人!”

我目光甚是空洞,怔了好半晌才给出些反应,张了张嘴,发出破哑的声响:“奴婢御膳房宫女阿离。”

领头的禁军谨慎地抚着腰间刀剑,继续质问:“既是御膳房的宫女,怎会深夜出现于此?”

午门乃宫城要地,自然不是任谁都能随意出没的地方,我顷刻间无从解释,也不欲解释,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的木偶,再无半分活气。

“来人,拿下!”为首将领见我如此敷衍之态,当即大喝一声,命令左右。

正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粗犷之声:“这是咋了,都干啥呢?”

望见此人,禁军纷纷抱拳行礼:“属下参见袁将军。”

我木然抬眼,见着那满脸胡须,呆愣片刻后方认出这人来--大胡子袁啸铭。

“将军,此女自称御膳房宫婢,半夜行事鬼祟,颇有蹊跷,属下正欲将其押回营内审问。”为首的将领老实道。

袁啸铭听后连连摆手:“什么鬼祟蹊跷的,这宫女俺认得,没啥问题,陈小将军,你多虑了。”

陈小将军?我愣愣抬眸,看了看那为首将领一眼,方才认出个七八分,原来是辅国公的小儿子,陈凝芝与陈婉芝的嫡亲弟弟陈允,昔日我与其姊相聚闺阁之时,他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如今竟也出落得这般英气了,想来我的霖儿也应是如此吧……

“可是……”陈允显然有所犹疑,袁啸铭却大咧着拍了拍他肩膀:

“没什么可是的,陈小弟,这马上到换班的时间了,你准备准备回去吧,替俺向你恪哥问声好。”

陈允到底给了袁啸铭这个面子,松开刀柄叹道:“恪哥近日事务繁忙,极少回府,我哪里见得着他。”

我微微倾首,只听袁啸铭大笑两声:“事务繁忙还不是因为陛下青睐么,总归你赖在他私府中,不愁见不着。”

陈允闻言大窘,再不欲多留,连忙拱手离去了。

眼见陈允一行人越走越远,袁啸铭收敛住笑意,转而对向我,试探着唤了句:“姑娘?”

较之先前,他态度少了些随意,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些转变,眼下却也没心思追究,只浅浅向他福了个身:

“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奴婢告辞。”

袁啸铭忙虚扶我一把:“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太危险了,俺送你回去吧。”

我缓缓摇头,只独自转身:“不必。”

袁啸铭果真没有跟上来,我缓慢且浑噩地向前走着,一步一个深坑,冰凉的雪水浸入鞋袜,令我双足僵冷,四肢惧寒。

曾经的亲人骤然离去,我却束手无策,连探望也是不能。

倘若管家爷爷当真……没了,父亲又会如何呢?父亲的病有没有得到医治?还有母亲,还有霖儿和博儿,他们如今又是怎样的处境?

此时此刻,我多想回家看上一眼,可是我跑不出去啊,我跑不出这高墙金瓦,亦跑不出九重宫阙。

或许我现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求那个人,求他大发慈悲,求他高抬贵手,求他给予庇护,求他施以些微怜悯。

但我知道,这些都不过枉然罢了,即便我当真苦苦相求,他又怎么会怜悯庇护于我呢?

--一个他最介意也最厌恶的女人。

“姑娘?”

记不清走了多久,忽而听到前方一声清喊,我蓦然抬头,定睛一看,不知不觉间,竟已至承乾宫门。

青栀举着灯笼走近,见到我并不十分诧异,只温和一笑:“不知姑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眨了眨眼,睫毛上有霜雪抖落,入眸化水,瞳膜似覆上一层薄霭,枝叶葳蕤,恍惚可见前方暗夜深处负手伫立的修影,然而下一刻又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我脚踝渐渐向后挪移,蜷曲起僵硬的手指,抵唇轻咳两下,终是寞然转身,挤出两个残破不堪的字眼: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