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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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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栀回到秦霄殿外, 顿足稍许,方才踏入殿门。

内里灯火辉煌,寂静无声, 那御上之人依旧专注批阅着折子, 并无半分异色。

青栀轻轻走上前, 垂首低道:“陛下,姑娘走了。”

季桓鬓眉微敛,却半晌未有动静, 他手下朱墨如旧,待勾画完最后一笔方微微抬首,一双深眸波澜不惊地掠过她一眼,须臾间已起身往里:

“去华清池。”

华清池烟雾缭缭,温暖如春,青栀不敢窥探轻纱后若隐若现的惑人美景,只将备好的衣物搁置一旁,而后自觉退出殿外。

陛下心防甚重, 素来不喜与人太过亲近, 即便对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奴婢也是如此,无论更衣沐浴,皆设置纱幔, 屏退左右。

尽管陛下这些年的习性从未变过,但青栀知道, 有一个人始终是例外的, 那便是被陛下亲手废黜的皇后--上官梨。

陛下与这位废后之间的恩怨情仇,远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青栀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二人之间的关系,仇敌?怨侣?似乎是, 又似乎不是。

她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亲眼看着那位女子从万千娇宠的郡主到卑微落魄的奴婢,陛下或许从未后悔过对上官家,对上官梨所做的一切,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如今的陛下舍不得她。

舍不得杀她,舍不得伤她,舍不得看她受难,舍不得见她流泪,哪怕再荒谬,陛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舍不得那个自己曾不屑一顾,厌之入骨的女人。

恐怕连陛下也未曾想到,在数十年后的今日,当昔年不顾一切追逐他的明媚女子失去家族,失去身份,失去美貌,失去骄傲,失去勇气,甚至连尊严也即将失去的时候,他会如此心恸失控吧。

仿佛一柄利剑,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他心脏深处。

青栀兀自摇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侵略,待到渐渐明白,才道为时已晚。

只可惜,无论姑娘亦或陛下,皆未得看透,一个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一个自欺欺人时时患得患失。

纵然英明如陛下,终究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年少时躲过了苏颖,最后却败给了上官梨。

青栀深深一叹,顷刻后竟轻笑出声来:“果真世事无常……”

华清池内帘幔轻舞,温热的水面漂浮着多种不同颜色的花瓣,混合一处散发出阵阵清香,氤氲雾气勾勒出池壁处那若隐若现的轮廓,细看之下,方显一张刀削斧刻般的容颜。

季桓双目微阖,腰肩半靠,露出精状的胸膛和深凹的锁骨,他右肘随意搭于壁沿,食指骨节轻曲,缓缓敲击着玉质池石。

他眼前复又浮现出她今夜离开时的情形--一步一咳,削瘦的身形飘摇于风霜飞雪之下,连声音都是那般凄哑苍芜。

她的嗓子……原本并非如此。

他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她追着他喊“季桓”时候,嗓音有多么清脆动人……

灵动,鲜活,满怀期待,生机勃勃。

那时的她会缠着他喋喋不休地说很多话,任他冷若冰霜,她只管赖着不走,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偏偏还欲装出大家闺秀的矜持,耍尽小聪明,当着他的面便吹捧自己是多么知书达理,才德兼备,有多少男子排着队想娶她,被他冷眼揭穿后也不懊恼,反而托腮笑嘻嘻道:

“阿梨这辈子只嫁给季桓,只给季桓生孩子!”

他当时尚不知何谓甜言蜜语,只觉这话说出来便叫人脸红心跳,表面虽平静无澜,到底耳根赤了一片,暗中唾弃她不知羞。

池中雾气渐深,缓缓萦绕上他修长的眉眼,他双眸忽而一凛,目光透过缭缭白烟,和着些微迷离,恍惚又看到了四年前猎苑那场腥风血雨。

无数刀光剑影撕裂出一张惨白而坚定的脸,双眸交错的刹那,如枯叶般飘落进他怀里。

四周血色弥漫,厮杀不止,她却忍着疼痛紧揪住他袖角惊惶道:“季桓,快走,他们是来杀你的……”

他呼吸渐深,薄唇紧抿,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来杀他的,这不过是他布下的一场死局,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成日叽叽喳喳的蠢女人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笨拙,赤忱,却又义无反顾。

她的身体亦是由此落下病根,常年咳嗽不断,尤其今日,乍一听竟似行将就木,仿若油尽灯枯。

季桓指尖一顿,方琦曾言,她此病已入骨髓,极难痊愈,及至这般地步,就连益清丸也会渐渐失去效用,但若以药入浴,时常浸泡温养,辅以人参灵芝等珍贵稀材,或可祛除她体内淤积的寒气,缓解咳嗽之症……

他眯了眯眼,然而不过一刻,只听“哗”地一声,他已豁然站起,沿阶而上,披过素白寝衣,眉目竟比寻常时候还要冷上三分。

呵,她既一心念着那青梅竹马,宁可吃尽苦头忍气吞声也不肯求他一句,那他也就不必故作仁慈了。

我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自那夜回来后,我便染上了轻微的风寒,整个人忧思甚重,咳嗽日渐加剧,一天下来除了热水,几乎吃不进任何东西。

我强迫着自己咽下两口油饼,拿出偷偷从姚嬷嬷那儿换来的几根药材,守在灶炉旁煎煮起来。

灶坑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着,吞吐出缕缕白烟,熏得我头晕脑胀,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又见到了管家爷爷,那张褶皱横亘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笑,温和着朝我招手,如幼时一般亲切地唤我“小小姐”。

我蓦地一顿,骤然惊醒,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撑起身端过灶台上仍留有一丝余温的瓦罐,小口小口啜饮。

我想,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去地底下孝敬管家爷爷了,尽管我是如此地希望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活得更长久一些……至少,让我活着见一见家人,见一眼父亲。

我隐隐有一种预感,父亲……恐怕时日无多了。

管家爷爷的逝去,证明父亲的处境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平和,我早该料到,在安阳侯的管制下,可想而知上官府会有多么艰难,更别提季桓后又亲派禁军辖管。

昨日晚间,我已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那个能出宫采办的小太监庞佑,拜托他早些打探出父亲的消息。

我知道近段时日因着年节将至的缘故,宫中所需用度大大多于以往,内司局供应不及,故而庞佑隔三差五便能出宫一趟,只不过据他所言,上官府这几天管制异常严格,宅院内外皆设有重兵看守,他也只能见机行事,尽力而为。

庞佑此人虽贪财,心眼却不坏,办事也算牢靠,只消收了银钱,便不会欺瞒敷衍。

“阿离,孙姑姑让你提桶热水去外院。”兰霜的喊声透着木门传来,我捧着瓦罐的手一顿,而后微转过头,哑着声回应:“知道了,这就去。”

“那你快点儿,孙姑姑等着呢。”兰霜不放心地催促一句,便忙不迭离开了。

我敛下眼睫,将欲起身,竟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个跟头栽进灶坑中,双手下意识扶住灶台,好半晌才稳住心神。

我轻轻叹息一声,抻长身子打开锅盖,拿起一旁的大勺往桶中舀水,蒸腾的热气翻滚而上,冲面而来,一时间暖意升腾。待灌满一整桶热水,我方才直起腰身,用手背擦去脸颊处粘黏的蒸气,合上桶盖,双手提着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大概是因为连日来摄食过少缘故,我几乎使不出什么气力,每走几步都得歇上一歇,再加之冬日雪滑,更为小心翼翼,唯恐头重脚轻摔倒在地。

原本短短一截路程,硬生生被我走了两刻钟才堪堪抵达,将至门外,还未等停歇,便听到孙杏红谄媚的恭维声:“蔷薇姑姑放心,长公主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取膳这种小事哪儿能劳您费心,以后尽管吩咐便是……”

我身子一僵,枯唇紧抿,蔷薇是扶淑长公主的近身侍婢,回忆起长公主那日的眼神,她分明是恨极了我,今日蔷薇亲自来此,莫不是长公主已经知晓我被贬入了御膳房?

也对,这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即便季桓宫中消息森严,又怎能确保万无一失?扶淑若是有意,只需差人打听一番,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思及此处,我眉间褶皱渐开,心中反倒平和下来,总归我已经混成了这幅模样,再无非便是一死,尽管我一直挣扎着夹缝求生,可命数这东西到底由不得我来掌控。

我想活着,但事实上,死亡于我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脱。

我重新提起木桶,轻轻推开门,低头走了进去。

院中顿时没了声音,不过一会儿,孙杏红便反应过来,当即拉下脸开口训斥:“怎么来得这么慢!”

我垂眸淡声道:“路上雪滑,故而耽搁了一些时辰。”

来御膳房的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怎么正面对上过孙杏红,她之前从未主动找过我,这次突然差遣,或许便与长公主有关。

孙杏红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怪声怪气:“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当真受不得半点磋磨。”

听着她的冷嘲热讽,我面上无半丝波澜,只动了动嘴皮:“姑姑说得是。”

孙杏红啐了一声,手中的鞭子骤然甩在我脚侧:“还不快把热水倒进缸中,磨磨唧唧的,糊弄谁呢。”

我脚踝狠痛了一下,大约是破皮了,面上却不显,抿唇提起沉沉的木桶,走向院中横着摆成一排的大缸。

“孙姑姑,”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蔷薇若无其事开口:“徳淑殿还有要事,就不耽误孙姑姑调教婢子了。”

孙杏红连忙恭身相迎:“蔷薇姑姑好走。”

我听着她们的动静,费力将木桶抬高,默不作声往缸里倒水。

随着一行人远去,孙杏红又掂量着那根鞭子来到我身侧,此时院中除我与她外,再无旁人。

她阴恻恻笑了两声,面目甚是诡异,忽然,只见“唰”地一下,耳边划过鞭子与空气摩擦的疾厉声,背脊处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木桶应时而落,我猝不及防,差点失声痛呼,终究忍了下来,只咬牙轻“嘶”,下意识瑟缩几步,双手环抱,防护性地挡在身前。

孙杏红神态颇有些快慰:“还以为陛下有多顾念旧情,原来只不过是青栀的主意,”她捏了捏鞭子:“太后那老妖婆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千娇万宠的外甥女有朝一日会任老奴随意抽打吧?”

紧接着又是狠狠一鞭,甩落在左手臂膀上,我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目光却蘧然锐利起来,抬头死死盯着她,嗓音粗哑:“太后乃陛下嫡母,尊封懿德,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辱没皇室!”

孙杏红面色一僵,随即反应过来,恼然大怒,高甩起长鞭,恰在这时,院外忽匆匆走进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明晴,她稍稍向孙杏红福了个礼,道:

“孙姑姑,内司局的樊掌事来了,说是要与御膳房共同商讨除夕夜宴之事。”

听到樊掌事,孙杏红举着鞭子的手一顿,看了看明晴,又看了看我。最终将鞭子丢甩出去,恨恨唾了一声:

“押她去西房。”

我一开始并不清楚西房指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御膳房专用于惩治婢女的地方,黑漆漆的房间,像极了当初皖牢里的暗室。

孙杏红仿佛再没有了顾忌,似发泄般经常将我拉去西房虐打,一关便是大半夜,有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一鞭子落下来,瞬时如弹簧般惊醒。

孙杏挥舞着手臂,边打边恶狠狠地斥骂姑母如何蛇蝎心肠,嫉妒她被先帝垂怜,故意贬斥她,挡了她的荣华富贵……

刚开始时我当真害怕极了,满脸惊惧地望着她,左右逃窜,试图躲避过去,到后来竟也慢慢适应麻木,每次都反射性地抱头捂耳缩在墙角,将自己蜷成一个龟壳,死死咬住唇,不发出半丝声响。

因为我越是痛呼,孙杏红就越是兴奋,下手也更快更狠。

如此熬过上半夜,待到下半夜时,我便能回柴房了。

柴房里冷冷落落的,我从灶锅的缝隙中掏出今晨咬了几口的油饼,忍住一股子腻味儿,复又咽下几口。

其实我原本并无多少胃口,但若总不吃不喝,我这身体必定垮得更快了。

草草嚼完油饼,我照常给自己倒了盆热水,解开袄衣,开始仔细查看伤口,这么些天下来,我身上几乎没有几块完好的地方,乌青乌紫一片。

不过幸而冬日里穿得厚,孙杏红又不敢真的往死里打,这些青紫交错的伤痕看着吓人,却大多是些皮肉伤,痛是痛了点儿,忍忍也就过去了。

我拧干绢帕,小心翼翼擦拭着伤口,疼得直皱眉,忍不住摇头叹气,我这纸一般的身子骨,也不知还能经住几回磋磨。

孙杏红那疯婆子是铁了心要折磨我,她先前一直以为季桓顾念旧情,才没敢对我下狠手,殊不知青栀的嘱咐只不过是她自己额外对我的照拂罢了。

也难怪孙杏红会产生这样误解,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在寻常人看来,即便是被休弃的下堂妻,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情分,就算是基于对自身颜面的顾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除非二人当真两看生厌,憎恶至极。

很不幸,我偏偏属于后者。

他对我似乎从未有过哪怕一刻的温情,纵然床笫之间,亦是冷眼相睨,无论过去或是现在,他都将我视作最耻辱的存在--被纠缠的耻辱,不得已娶我的耻辱。

这数十载的光阴,豆蔻青葱的年华,细细回忆起来,除却怨怼,竟是什么都不剩了。

少时初逢,夫妻一场,想起那年梧桐树后玄衣剑影,当真是……

劫难般的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