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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山雨欲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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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有一所法公董局所建的公园,人们都称它顾家宅花园。

这个园林占地之广、布置之雅、树木之多、风景之胜, 除却兆丰公园外, 其它公园都比它不过。因此每天游客很多。游客中间, 有在树底花荫纳凉消夏,还有不少的痴男怨女, 一对对、一双双的情话绵绵。

“所以, 你真的见到傅少泽了?”

树荫下,支着两个画架,冯惠看看身旁画板前涂抹的闺蜜, 语气虽是平淡,但表情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然后呢?你说什么了,有没有给他点颜色看看?”

殷小芝放下炭笔, 用布擦了擦染黑的手指,轻声道, “我为什么要给他脸色看?”

“当时是他不理不睬地冷落了你一个月, 然后把你甩了,如今连句道歉都没有, 也太过分了吧。”冯惠想到什么,忽然瞪圆了眼睛, “我的天, 不是对方想吃回头草,你就乖乖答应了吧?你可是新时代的摩登女子,前几天还和我们去街上发‘妇女解放’传单的!”

殷小芝理了理发丝, 她的头发留长了些,扎成两个辫子,此时侧着头,佯嗔薄怒的模样,“说什么呢,他都快要订婚了。”

冯惠最是熟悉她,立刻凑近她逼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对他有感觉了?”

殷小芝轻轻地“嗯”了一声。

冯惠叫了起来,“不是吧?那顾学长呢?你不是之前喜欢他的吗?”

“可是,他一直只是像对待学妹一样照顾我,我感觉不到他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可傅少泽更差劲吧,他甩了你诶。”

“那是因为他在乎我。”殷小芝忽地看向她,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是他心里的唯一。冯惠,你说对不对?”

冯惠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尽管她一直以来都不看好殷小芝与那位傅家大少爷的事情,但却也能理解殷小芝此时的想法。

认识殷小芝的时候,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享受着青春的好时光,那时候,她们深夜一块儿朗读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幻想着骑士和王子,完美的邂逅,以及“诗意”的一切。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见的事情也多了,冯惠便对这些梦幻而虚无的东西逐渐没了兴趣,可自己这位友人,则依然对未来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憧憬,不知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闭上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

在这时,傅少泽像是个王子般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怎能不如坠梦中,心生欢喜幸福之感……直到那次吵架,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令这个梦破碎了。从那之后,殷小芝虽然看起来逐渐振作了起来,但那不过是假象。

在冯惠看来,她与傅少泽根本是一段孽缘,反倒是像顾学长那样小有身家,踏实上进的青年才是可靠的选择,所以,她也一直撺掇着殷小芝多与顾时铭接触——如今看来,似乎双方都很勉强。

顾时铭虽是诗社社长,看起来诗情画意,其实为人最是务实不过,追求的是以笔为刀、唤醒民智之事——最近似乎更忙了些,说是整日为“救亡图存”奔走,哪怕他真的喜欢殷小芝,大概也没什么精力放在这方面了。

而自己这位好友想要的那种“罗曼蒂克”,显然是没法从顾学长那得到的。

可此时,冯惠仍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要订婚了,他以后的唯一是唐家的大小姐。”她顺手抄起一本垫在画板下的《玲珑》杂志,封面上珠光宝气的女人正在微笑。

“他不爱唐菀。”殷小芝摇了摇头,恳切地说道,“如今是新时代了,门户之见才是我们最应该破除的偏见啊。为什么少泽就要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爱情呢?他也有追求自己爱情的权利。如果两个人中需要有一个站出来,那我就鼓足勇气好了。”

冯惠目瞪口呆,她现在才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与她一起在街头上为自由独立而摇旗呐喊的好友,并不是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只是为了追求爱情的自主……而她读了这么多书,学到的不是逻辑的思考与真理的追求,而只是西方浪漫主义的无限向往。

她一时有些语塞,“你、你、你……你认真的?”

殷小芝一笑,目光充满了期盼,“我相信,上帝一定会有最好的安排,属于我的,最后都会留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她看着面前画布上用素描手法勾勒的男子肖像,轻轻吟道:“‘静静地听,我的心呀,听那世界的低语,这是他对你的爱的表示呀’……”

冯惠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坚定,扶额道,“小芝,用你的脑子想想,傅少泽真的值得你等吗?你等来的,还是以前那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傅少泽吗?”

“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赌一把。”殷小芝垂下眼,眸光显得有些忧愁。

……

明媚的春日稍纵即逝,夏天在焦灼的战事中倏忽而过,而在上海这座城市,美好的秋日时光也短暂地就像是白驹过隙,一不留神,来自北方的寒意便骤然降临了。

三个月后。

深秋,梧桐树叶飘落,按照二十四节气来说,应该正是“霜降”的节气——如今虽然推行国历、废除阴历,一霎那已有数十年了,不过几千年递嬗下来的旧习惯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改变的,现在表面上虽已推行国历,在实际上在民间依然用废历为多数。

霜降,天气渐寒。这个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在往年的时候,是颇为热闹的日子,趁着秋高气爽,选择登高望远的市民也不在少数,人们呼朋唤友,踏青远行,新上映的电影,新灌的唱片,新开的百货公司,整个城市彻夜不息地在冬日到来前狂欢。

可是,今年的这个时节,唯一有“好生意”的,大概就是普善山庄了——一个专门负责收殓马路尸体的慈善团体。

内忧外患之下,谁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氛围。

傅公馆。

黑棋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什么时候走?”

唐家的主事人,唐肃坐在傅成山的对面,他不像是傅成山那样深居简出、一切从简的朴实性子,反而相当的忙碌,连轴转似的不停歇,身上也挂着不少官面上的头衔,可以说是“四大家”里头风头最劲的。

“本来打算这些日子要动身的,但有些事还是脱不开手,大概还要再过上半个多月。”傅成山沉思片刻,落下一子。

棋盘上,白棋与黑棋杀得旗鼓相当,黑棋占着小小优势,却不急于攻城略地,而是稳扎稳打,四处经营,每走一步,都似乎经过深谋远虑。

“索性再晚一些,等过了婚礼再走。”唐肃道。

“那恐怕是等不及。”傅成山道,“而且,如今的时局,还是不要大操大办为好。我不日离沪之事,也还请你帮忙保密。”

其实若是再耽搁一阵子参加傅少泽与唐菀的婚礼,也是可以的,只是傅成山并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他的老友可是将闺女交到他傅家,从小指腹为婚的,但情势有变,不能履约,也是无可奈何,只是要去亲眼鉴证自家“失约于人”的场合,最好也是能免则免。

而且,这那两个年轻人似乎也要搞什么“西洋婚礼”,结婚是要到教堂里去的。傅成山虽绝不上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但对于这种重大仪式,还是有些看不惯洋人那一套的。

于是,出于这两个不可说的理由,傅成山没有选择留下来等这对新人的婚礼,唐肃那边倒也不勉强,点头道,“你家那小子比以前出息了不少,看来,你晚年能好好享享清福了。”

“但愿如此吧。”说着,他目光往后一瞥,看向身后的中年人,“向文,你过来。”

潘宏才连忙走上前来,微微躬身,拿出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唐肃,“您好,鄙人潘宏才,字向文,手下公司主营……”

唐肃打量了一眼那名片,接过,等他说完,才客气地道,“有所耳闻。”

“我离开以后,你多帮忙照看照看吧。有些生意,还是需要人靠一靠的。”傅成山云淡风轻地说着,目光专注在棋盘上,“好了,向文,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

“啊……是,我正好手头还有些事。”潘宏才一怔,他似乎不太想放过这个能在唐肃面前留下印象的机会,但既然傅成山话说到这里,他便也笑道,“姐夫,你几号走?到时候我来送您。”

“不用,毓珍陪我一道回去。”说到这里,傅成山叹了口气,“你自个儿好好的,不惹祸,就算是我对你姐姐有一个交代了。”

潘宏才不敢多说什么,最后还是悻悻地走掉了。

他离开后,唐肃拈着棋子,摇头道,“这人,不堪大用啊,难为你这些年一直扶着,我听说前段日子他亏空了不少银子,都是你帮忙填的窟窿,真是……妇人之仁啊。”他笑了笑,落下一子正好围剿了白棋突围的路线,平平无奇的一招暗含果决狠辣之意。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存一点素心。”傅成山看着棋盘上杀得难舍难分的局势,片刻后,推开棋枰道,“我输了,下不过你。今天就到这里吧。”

唐肃丢下手里的棋子,在佣人的手中接过外套,戴上帽子,问了一句,“你就是这么教你儿子的?”

傅成山抬眼,问道,“有何指教?”

“不,没有。”唐肃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傅成山轻轻抚摸着桌上的那本《菜根谭》,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山雨欲来……懂的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