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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皮里阳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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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间微动,不自觉忆起一双温热柔荑,并与傲雪凌霜之姿。垂了眼睑低声道了句令舟明白,眼角余光却探见书房内一乌木箱,隐隐露出一角品红柔纱,应是女子裙装。再细凝望,那柔纱上似极浅的刻着一字……“伶”?

不着痕迹的蹙眉,见宗政庚付模样有些疲惫,我福身告退,离了此处未行几步便遇见箺笙。盈着笑听她道如何四处寻我,心中却思量着宗政庚付此番提醒为何要避开宗政煦独讲予我。他父子二人确有嫌隙,但关乎大局之事断不会互有离背。莫不成,宗政煦与凉鸿皇后间竟有些交情,因此不从甚欲反对此计?

照例与宗政煦共用过今日晚膳,待到戊半时分,他却未如前些日子一般熄灯离开,而是灭了几盏灯烛,仅留一支置于床边。

“今夜宫中应会有人前来监察,煦便失礼了。”移来一张圆凳,宗政煦手捧《忠经》温文似念:“今日与三皇子殿下会面,据姜游所言,皇上大限已然将近。”

孟登不定时便会派密探前来夜访宗政邸,此事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无可非议,却也无关痛痒。我随手拿起床边针线,一边思忖一边落针:“如今皇上全凭汤药系着性命,这时限或早或晚,只怕凉鸿等不得。至少三皇子未继位,我未前去为质前,凉鸿总会尽力再争。若要定大局,总归这二者须择一而行。”

“若要三皇子殿下继承大统,则皇上须魂归天命。若要月穆回至凉鸿,便须彻底断了三皇子殿下成为质子的可能。”宗政煦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自得笑道:“这两者归根结底是同一桩事。抉择本就不易,月穆又何苦为自己多加烦恼呢。”

顿住手上动作,我望着那刺绣图案出神。不知不觉间,这幅自入住宗政邸时便开始着手针绣的白绸之上,却是牡丹华贵妖艳,张扬绽放。

浅浅一笑,我淡然:“大鸿胪所言甚是。令舟受教。”

既已不由自主,何必欲盖弥彰。

红烛灯花爆,窗外天色将晓。我掩住唇打了个呵欠,宗政煦微有歉意:“打搅月穆今夜好眠,实乃煦之过。”

“无妨。”我举绣好丝绢到眼前,轻笑:“若不是此等情况,需以针线打发辰光,这方绢帕更不知何时得见天日。”转眸瞅见宗政煦目光落于其上,我将丝帕叠好整平,递与他:“大鸿胪若不嫌令舟手艺,便请笑纳。”

“这……”颇有些措手不及,宗政煦低头看看我伸直手臂,复看向我,片刻展颜:“如此,多谢月穆相赠。”

收回手来,我兀自垂头整理针线,却突然忆起宗政庚付书房中的乌木箱。略加思量,我斟酌道:“令舟去往凉鸿后,未知大鸿胪将有何动作?”

闻言将《忠经》用手指别住,宗政煦面上一抹笑意:“泛夜这边既是三皇子殿下登位,国之内事一时之间不必多虑。纵有变数,父亲也始终留于忝渠。因而,煦之目光,当随月穆投向凉鸿终蜀。”

“离开西荒时虽是一派尘埃落定之态,却不知这些时日过去又作何发展。十哥确有统帅归拢之才。”我凝视着“忠经”二字,此等境况下这突兀存在何等讽刺:“令舟想了许久,有些话还当尽早同大鸿胪言明。”

宗政煦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模样熟悉,似曾相识。我敛了眉目,轻声道:“第一件事,乃出于令舟私心,想请大鸿胪在令舟前去凉鸿后好生照看令舟旧友。寒山寺虽说其如今已是泛夜国寺,但仍需大鸿胪与宗政丞相时时帮衬。箺笙未谙世事,又不能随我同去凉鸿,还请大鸿胪将她安置于宗政邸中,勿要叫人欺负了去。还有一人……乃是繁锦。”

鲜见微愣,宗政煦很快恢复常态,我低声:“繁锦心意,泛夜举国俱知。纵她经历过往事,性子不若曾经张扬,也到底仍是年少。还请大鸿胪对繁锦多加关怀。”

他久未答话,我只作他默认,抬眸望入那双深邃眼瞳:“第二件事,则不仅涉关泛夜。经年未歇,行至今日,若论初心,令舟早已违逆了。凉鸿易主之途我会相助大鸿胪,是因令舟不忍再见凉鸿百姓日日提心吊胆,噤若寒蝉。但在得手之后,凉鸿版图帝位鹿死谁手,是十哥掌权还是大鸿胪了愿,那时,请恕令舟袖手旁观。”

我望着有些愣怔的宗政煦,收敛眉眼:“十哥有笼络人心之能,大鸿胪纵横捭阖之手段,令舟更是领教。若论怀柔天下,革旧维新,经纬天地……令舟相信,大鸿胪与十哥不分伯仲。说来,民心无常,大鸿胪与十哥之举俱是取乱侮亡。于令舟而言,只要凉鸿百姓、天下黎民能够安居乐业,世间刑措不用,而今这番筹谋,并与人言误解,后世史书,便一概如过眼烟云。但这天下的主宰者,一国之主的人选,归根结底,乃民心所向。令舟一者不可相助,二者无力相助。”

耳畔似隐隐听到人声与脚步声。府中晨起的仆役与侍婢已开始着手今日早膳与所需。沉默良久,宗政煦终于启唇,却不知何故透出哀然之态:“月穆这般坦诚……煦倒不知是应失望,还是应欣喜。”

正视着我,他几不可闻的叹气:“初时得请月穆应允相助已是大喜过望,煦不敢再多加妄想。”

起身施礼,宗政煦倦态毕露,我欲言又止,目送他启门而出,到底未问他是否知情凉鸿皇后一事。

趁隙眯了一会儿,待箺笙端进早膳我方悠悠醒来,一番梳洗过后米粥已温。止了箺笙去热粥动作,如平日一般同她对座而食,我拈着筷子微有犹豫。“箺笙,早起你可见到大鸿胪了?”

“只见着大鸿胪出门。瞧模样倒是有些累似的。”箺笙回想,我仍未落筷:“用完早膳你去寻纪叠一趟,告诉他昨晚大鸿胪未得安眠,今日早晨只怕也未进饭食,要他记得带些点心,待大鸿胪空闲便要他吃些。若大鸿胪不应,便说是我要他珍重自身。”

本在偷笑,见我严肃神情极快消了笑容,箺笙讪讪应声,时不时心虚瞅我一眼。我却全心想着,不知桓恪是否也会这般,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若他在王府,自有桓娓提醒安排,若他身在军营,亦或出征在外,饮食起居不得悉心照料,身体能否扛得住?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道是孟登已陷入昏迷,识不得旁人,最多也只能撑到明日。我更了素色衣裳,同宗政煦一道回宫参拜。

长乐宫温室殿外,后宫嫔妃与皇子帝姬整整齐齐的跪了整院。天气渐寒,不知他们从何时开始便跪在此处,即便大氅披身也仍瑟瑟发抖。繁锦垂首伏在一众皇嗣最末处,发丝微微凌乱,看不清神色。宗政煦因是外臣,只得在外殿等待,我提起裙摆,静静走至繁锦身侧跪身。

候了约一炷香的时辰,温室殿殿门方开。众人俱齐抬头望向门处,姜游只漠然略过,寻了片刻与我对视:“宣,嫡长帝姬令舟进殿!”

我以小指轻触了触繁锦手指,随即掩人耳目,起身应旨。对一众暗中望来的目光视若无睹,我迈入内殿,反被迎面而来的暖气烘得一激灵。

脱了外袍,我随姜游向内走去。远远便瞧见孟登气息奄奄,直挺挺躺在软榻之上,皇后守在一旁黯然落泪,妆容微乱,眼眸红肿。

我福身:“令舟见过父皇,母后。”

“……起来罢。”抽噎了一声方说话,皇后执起绢帕拭泪,似乎已无心再与我周旋相争:“皇上既留旨意召见于你,想来事关重大,方才念念不忘。你且在此处罢,本宫出去安抚其他后妃。”

“是。”恭谨应声,待梓贝也随皇后出了殿门,姜游将门阖好后,我才步步行至孟登床边,俯身轻声:“皇上,令舟来了。”

这一回,他再也不会像再会那次一般炯炯睁开眼眸,反将我一军了。我心中喟叹,望着他苍老面容,低语喃喃:“若无此前的离奇命途,若少一环相扣计谋,今日,我恐怕都不会在此处,在皇上面前出现吧。无论是迫不得已还是出自真心,皇上都曾予我数日难得安稳的时光。便为此,我也该多谢皇上。”

万福倾身,我直对上孟登微微启开的眼眸,字字清晰,字字坚定:“皇上当政数年间,三国未有大变动,乃是百姓之福,皇上之功。我知皇上终究心有不甘。但时至今日,唯有顺其自然。”

“令舟知晓皇上最放心不下之事。令舟承诺皇上,必定全力护得繁锦帝姬平安。事成之后,若繁锦帝姬仍对大鸿胪有情,便令其下嫁入宗政宅邸,余生,决不再受一丝委屈。”

孟登安心般长舒了一口气。须臾,他的呼吸便渐渐急促起来,仿佛拼尽了全力,要争得多留在这世上哪怕一瞬。我沉默地、悲哀地望着他,良久良久,直至房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声息。

阖了眼眸,我俯首于地,沉声如雪:“萧月穆,代三国百姓,叩谢皇上数年辛劳。圣上魂灵,且请安息。”

当日午后,泛夜皇帝驾崩。群臣百官入宫小敛,哭拜皇上仙逝。皇室及臣子俱斋戒戴孝。忝渠百姓俱摘冠缨,服素缟,各寺庙道观始鸣钟三万次。次日大殓,大行皇帝入梓宫,文武百官俱前来瞻仰遗容。梓宫停放于乾清宫正殿祭祀,同时颁布遗诏。十日后,礼部尚书奏请遗诏所立皇太子孟烨寒继位。因在丧期,乐曲设而不作,只午门上鸣钟鼓。新帝于太庙中立宣奉祀,追尊先皇谥号为惠,定年号为大德。

泛夜令舟帝姬顺晋为长帝姬。七日后,为促两国和睦,长帝姬奉新帝之命前往凉鸿。长帝姬新婚不久便为国离乡离家,泛夜朝臣及百姓俱对其嘉言善行啧啧称赞,新帝由此破例,遥尊长帝姬封号为“翊靖”。自此日始,泛夜的冬季真正来临。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