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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一波万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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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在说娘亲与我。咬唇忍耐,我竭力忽视眼眶酸涩,却终究失败,只得转身仰头。

温暖手掌覆在我肩头,桓恪无声间与宗政煦、萧显晦交换过眼神。我知病势恶劣至此,挽回已不可能,最后一步是不得不行之了。但是……至少要努力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光中,不再那样痛苦。

当日尚未入夜时,已染病者便人人都穿上了新衣。被包裹在厚重的衣物中,每个人的脸庞都生出奇异的红润,仿若健康无虞。

从邻近城池中采买来的食物种类丰富,桓恪等在外分发冬衣时,我正在后厨中忙着制作晚膳。藉由看似不停歇的忙碌,麻痹近在咫尺的残忍离别与真相。

佳肴一道道奉上,似乎都知晓这是最后的美味,尽管无人言语,热气腾腾中,众人的眼眸都氤氲如雾。不知是谁首先开始哼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悲切而缥缈的歌谣升往云霄,是倾诉,是叙说,是感怀,是道别。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陵墓上松柏青翠,溪流中卵石堆叠。人生长存活在天地之间,匆匆而过,就像远行匆匆的过客……

举杯斗酒玩乐,虽不丰盛,却远胜过豪华的宴席。驾起马车,驱赶劣马,向宛地和洛地嬉戏奔去……

这一去难回,却不得不去。这一程苦难颇多,却仍然肆意张扬,意气风发。

油然而生的崇敬令我情不自禁的微笑。拭去泪珠,越来越多的人和歌而唱,凄然愈减,洒脱愈盛。我看到阿达与阿康尚记不清词,只要好的拉着手,随着曲调天真哼唱;我看到那妇人搂着阿达,面上笑意浓浓,仿若望见家乡小巷,亲友相聚;我看到单过的老母亲慢慢阖上双眸,容色平静安详,像是卧在世间最温暖柔软的温床上。

歌声渐渐飘远,渐渐消散。我看到东方跃升出的旭日,金色的光辉洒遍荒芜的凉鸿边境,映照到永远微笑的每个人的脸上。美酒倾倒,遍地飘香。

有人在我们的身后无声痛哭。我直视着愈渐刺目的阳光,在这莫名安然的温度中,缓缓湿润双眸。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大火冲天而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西荒原乃暗无天日之所,自那日起,明亮如永昼。

第四日,风欲起,灰烬只怕难保。原本只有我与桓恪立在这场大劫后的废墟前,渐渐地,人愈来愈多,却鸦雀无声。众人俱默然的、默契的,将那些已逝去的生命围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们筑起最后的一道高墙,抵挡外界的一切离殇。

尸骨如焦炭,蜷缩成一团。这是渴望救赎的姿态,却在这样深沉的绝望中透出切骨灼心的希望。心中逐渐生出奇异的安定,我转头望入桓恪眼眸,无声交流,彼此理解,莞尔相随。少顷,我们同时动作,走至焦黑的尸骨前,动手将他们分离开。

我的手触碰到尸体的那一刻,身后人群终于传出极小声的惊呼。并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尽量轻缓的,以己薄力,助这些可敬的,曾经鲜活如许的生命躺的安稳些。

身侧不多时便开始有人陆续加入。赤手空拳,神色肃穆。我听到宗政煦吩咐余人去挖出土坑以便安葬。转眸与桓恪目光相接,相视而笑,却对上他后方萧显晦敬佩眼神。

或许……在面对生命的敬畏时,在经过生死的抉择后,生者之间的一切芥蒂与隔膜,都已不再有过去那般重要。有关信任的一切怀疑,都可以暂且搁置到一旁,为更加触动人心的感怀与感激让路。

这是生命的力量。虽痛彻心扉,却亘古难忘。

每座微微隆起的土堆前都被细致的摆上了堆叠的石块。我在众人注目下,将从临城带回的松柏树枝一一摆放在坟前。

“日后毋论风吹雨淋,烈日灼烤,人间哀切,肉身痛楚,你们俱不会再受。”我徐徐启唇:“因你们的牺牲,不知多少性命得救。青青陵上柏已供在你们面前。此行路途遥远,各位珍重。……一路好走。”

微风吹拂,长青树枝随之轻轻的摇动起来,仿佛是业已走远的故人们回眸而笑,释然从容,不再流连,不再彷徨。

此疫过后,幸存者虽众,却几近万念俱灰。偌大的荒地之上,刺鼻草药气味弥漫不绝。所幸随着天气回温入春,这场旷日持久的瘟疫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竹屋围深雪,林间无路通。暗香留不住,多事是春风。西荒近来总是天色郁郁,今日难得好天气,元气渐复的众人便开始耕地劳作。我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刻着单过姓名的木牌出神,横刺里却有人唤了一声“王妃”。

当即惊醒,我迅速起身四处寻觅声源,却只见俯首翻地的苦役,其中耳尖者还循声向我这边望过来。

忙抽身向营帐处快步回走,尚未行几步,后方又低低传来“王妃”二字。抿唇握拳,我暗道此声音绝非桓恪,宗政煦与萧显晦更不会如此唤我,只可能是旁人明晓我们一行人真实身份,此时先从我处下手,以此威胁。

冷静下来后不急不迫的转过身,我预备好见到这西荒中任何一人面容的准备,却仍在看清来人后讶异低呼,不敢置信:“铸丰?!”

面前这呲着牙得意笑着的不是他又是谁。又惊又喜的走近几步,我依然觉得此景极不真实:“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当初在胡汝时,属下便同将军说好了,待率领大部回至归桑,安顿好其余事宜后便来凉鸿西荒与将军和王妃会和。说起来,娓公主还托我向王妃问安呢。”

“且噤声。”止了他兴致勃勃,我左右看看并无他人,叮嘱道:“此处众人除却我与王爷,泛夜大鸿胪还有凉鸿十皇子外,无人知晓我等真实身份。这回可是认真的,别再唤我王妃,如何称呼王爷你二人也商量商量,万勿在此等细节上露了马脚,误了大事。”

“铸丰领旨。”恭谨应声,见我未生气,铸丰很快又盈起笑来:“怎生称呼将军倒是好说,只是……王妃……”

他将“王妃”二字咬得声若蚊蝇,我忍俊不禁,敲了敲他胳膊:“油嘴滑舌。你见过王爷了?”

“方在南边的空地处见了一面,只是太过仓促,很多事尚未说完。”铸丰示意我走动起来,两个人立在原处分毫不动总易惹人怀疑:“王妃可知道,将军意欲以西荒之人为兵,锻造军队?”

“果真如此么。”我反问,见铸丰疑惑眼神解释道:“他未同我说过,我自己多少猜了八九分。也是因此缘由王爷才允你前来此处罢?”

“王妃智谋过人,铸丰实在佩服。”装腔作势,铸丰调侃一句,即刻便转了语气,略沉了声音:“那宗政煦,这些日子可有对将军或王妃不敬?可有出言伤人,或是……”

“铸丰。”哭笑不得,我无奈道:“怎得突然又说这些?有王爷在,天下谁能欺负得了我们去?”

“王妃胸怀宽广可不计较从前,我却不能。”赌气言语,铸丰气道:“将军竟也答应与他合作,王妃竟也认同?”

我正欲回话,却见铸丰骤然间绷紧身子,提防着看向我身后。心中咯噔一下,我暗叫不妙,回身看去,却是一名扛着锄头的男子,困惑的看着我二人。

两方静默,还是那男子先开了口:“孟姑娘,这位是……”

“他是柯大人在终蜀时交好的同僚。”我镇静回答,笑道:“也是奉皇上之命来至西荒,探看十皇子殿下。”

“哦……罪民拜见大人!”那男子掷下锄头便要行礼,铸丰忙上前扶住他:“无需多礼,我……我乃微服至此,不必行多余礼数。”

“多谢大人。”惶惶起身,男子犹疑良久,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方才……罪民似乎听见大人在叫孟姑娘……王妃?”

此言一出,气氛登时僵持。铸丰面上神情几乎要撑不住,我看着对面男子一派茫然神色,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思索着对策,晃一抬头,却正见铸丰背在身后的手已紧握成拳。心道这家伙如此沉不住气,我同样走至那男子身前,轻轻掠过铸丰衣袖:“只怕是你听错了。”

那男子迟疑不定间,我自若叙说:“我们平日里笑闹惯了,从不曾彼此直呼其名。我二人多年未见,他竟一时间未记起我姓氏,还以为我叫‘王拂檀’呢。”

男子一脸恍然大悟模样,我乘胜追击道:“定是方才他只叫出前两字,你隔得远未听清楚。”转而向铸丰责道:“且记牢些罢,我乃孟拂檀!这小哥都能记住我名字,偏是你记性好。”

“这不是经年未见,难免记错嘛。”顺水推舟,铸丰看我的眼神都能称得上崇拜二字,我压下笑意,听那男子不好意思道:“孟姑娘不嫌弃我们戴罪之身,疫病治疗时亲力亲为,从不喊累,我们心中感激,怎能记不住救命恩人姓名呢。”

远处似有人在呼喊,男子忙扛起锄头躬身:“罪民先过去了,占了大人和孟姑娘时间,实在对不住!”铸丰愣了愣,微微颔首,男子方疾步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