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狂士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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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知道自家父亲不爱吃酸甜的水果,这碟葡萄显然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听到父亲意味不明的感叹,曹丕咽下口中的果肉,取过侍女奉上的缯帛,慢条斯理地将指尖的汁水擦拭干净。

他将脑中的诸多想法斟酌了一遍,试探着道:

“依孩儿今日所见,这祢衡,似与传闻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曹操似是顺口询问,曹丕却知道这是对他的考校,抓着几点鞭辟入里地陈列了一番。

虽未做出评价,但看曹操平和的神色,显然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等到曹丕说完,曹操笑了一声:“旁人皆当他年少气傲,疯若狂驹,刚愎而无自知之明,就连孤也险些被他骗过。然则看他今日的言行,傲而不狂,自矜有度,可见以往之种种,不过是蓄意妄为、装疯卖傻罢了。”

曹丕不解道:“莫非祢衡先前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污?他为何要那么做?”

“故作狂态者,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是为了‘奇货可居’,其二是为了让人‘退避三舍’。”

曹操自从知道祢衡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不知死活”后,第一时间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做出狂妄的模样,以表现与他人的不同,吸引他的注意。

后来转念一想,祢衡原先的模样实在太过讨嫌,如果只是为了特立独行,通过剑走偏锋的方式来获得他的重用,完全没必要得罪所有人,日复一日地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所以,如果祢衡的狂态真的只是伪装,那么他一定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为了让人退避三舍。

这个“人”,不止曹操,还包括其他让祢衡看不上眼的仕官及诸侯。

“祢衡自诩千里马,作出‘性烈’之态,以狂名寻找‘伯乐’。”

曹操想到祢衡对他帐下文臣武将的贬损,多了几分恼意,

“烈马伤人。虽是一匹好马,却四处作乱,将所有靠近他的人踢断肋骨,咬碎皮肉,实在令人生恨。”

曹丕并未见过以前的祢衡,不曾领教过他的毒舌威力,只对郑平有一个不错的初始印象。

因此他虽然听懂了曹操的话,但却没有一个深刻的认知。

他逐字逐句地消化曹操刚才透露的信息,找到一个关键点:“那该如何寻找伯乐?”

曹操抬起沉邃的黑瞳,看了二子一眼,屈指将一颗掉落在案几上的葡萄籽弹起,直面飞向曹丕。

曹丕下意识地后仰,腰身弯至极致,在避开葡萄籽的瞬间上下翻转,一个跟斗重新跪坐在地,双手撑着两侧,单膝及席。

他抬起头,狭长的凤眸愕然看向曹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拿葡萄籽弹自己。

曹操神色不豫:“伯乐识马,马却不识伯乐。烈马难驯,哪里分得清好坏?就算你是伯乐,他也照样踢。”

曹丕从自家父亲这句话中嗅到几许怨念,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原地端坐。

曹操见他乖觉,低声冷哼:

“要让烈马为己所用,唯有‘驯服’二字。”

曹丕若有所思:“如果无法驯服……”

“世上唯有不会驯马的驭马人,还没有不能驯服的烈马。”曹操笃定道,“若不能驯,那便不是烈马,而是孤狼。”

孤狼者,狼顾之相,必将反噬。

不可驯的孤狼,必须早一步铲除。

另一边,和孔融一同回到邻衙的郑平对这段谈话一无所知。

他知道曹操会因为他的反击发现他与原主的微妙区别,从而生出些许想法,暂时放下将他邮递给刘表的打算。

但他与曹操交涉不深,不了解曹操的思路,没猜到曹操会想那么多,直接把原主的行为拔高到一个深奥的角度。

如果郑平知道曹操刚才的那段品评,他一定会认真地代替祢衡表示:原主骂人就是为了图个痛快,骂了个爽,并没有别的深意。

他不是楚狂人,曹操也不是孔丘。

孔融因为有官职在身,一回到自己所在的衙邸就处理公务去了。

少府衙执掌上贡与起居,司宝货珍膳,平日的“办公用品”与“伙食福利”都比别处好。郑平坐在软硬适中,铺了一层兽皮的方榻上,靠着一侧的软垫,从矮几上取膏环吃。

所谓的膏环,类似于后世的炸麻花与油炸圈饼,每个都有拳头大小,不太甜,但很香。

郑平吃了一个,便觉得有些腻,取过旁边由三种水果沏成的饮品,狂吨了几口,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他发自真心地觉得孔老伙计的工作环境非常不错,比他以前当隐士的生活质量不知高出多少。如果能入少府,当个悠闲佐官,每日打打酱油,吃吃茶点,还有作为九卿之一、主管整个少府的老朋友罩着,就是个完美的养老本。

“只可惜……”

只可惜九卿上面还有三公——许都实际的话事人,位列司空的曹操。

以曹操与他的恶劣关系,就算能摈弃前嫌,招揽他做事,也不可能将他与孔融放在一处。

郑平吨完了整杯水果“茶”,困意上头,离开待客的后堂,让侍从带他去后院的厢房小睡片刻。

他被侍从引到孔融平日偶尔用作午憩的小房间,屏退侍从,自己取下墙上挂着的藤榻,放到墙角铺好,埋头倒了进去。

还未成功入睡,倏然听到某处隐隐约约传来古琴的弹奏声。

那琴音高山流水,无比美妙,却打散了郑平的睡意。

他睁开眼睛,在房内环视一圈,看见墙上挂着一只排箫用作装饰。

郑平取下排箫,吹动丝竹发出动人的乐曲,然后……丝竹声变得格外凶悍。

明明是悦耳而富有韵律的佳曲,应和着泠泠的琴音,却给人一种好似要提着柴刀,把对方脑袋砍下来的感觉。

充满悍勇与匪气。

优雅的琴声顿了一息,随即消失。

赶走“不速之客”的郑平满意地放下排箫,倒在榻上阖目入睡。

一墙之隔的宗正院,一位穿着皂衣,冷冽清隽的青年按住琴弦,修长的手指缓缓放开,任琴弦一丝丝地自指腹脱离。

“去问一下,隔壁方才吹奏排箫的是何人。”

在墙边候立的仆僮低声应诺。

“是,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