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里很暖，还飘着食物的香味，策马疾行了一天只吃过一餐普通干粮的莱戈拉斯此刻也觉得胃口被唤醒了。他和陶睿尔就站在离行军桌几步远的地方，坐在桌边的瑟兰迪尔卸下了戎装，正一丝不苟的用餐，神情姿态都与在林山地宫里那张梨木雕花的餐桌旁无异。虽然精灵王的晚餐也只是一些简单的热食，莱戈拉斯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满口生津。可他的父亲既没有允许他坐下，也没有任何暂停用餐的意思，他只得傻站着不动。后来，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些食物，再看下去，他怕自己吞咽口水的模样就会暴露刚刚那些豪言的口是心非——毕竟卡洛芬德林就在门口呢，费伦倒是没听见两人刚才的对话。
大约过了一刻钟，始终未发一语的精灵王终于结束了这顿简餐，其实这也是密林部队出发以来第一次用餐。费伦立刻积极上前将所有餐具收走，瑟兰迪尔声色未动的用餐帕擦拭口手。这过程里费伦毕恭毕敬的低着头，不敢与他坏脾气的陛下对视。但转身从王子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赶紧递去一个眼色——莱戈拉斯知道，那是要他主动说话的意思。但开口说什么呢？表白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对战斗的渴望？对留守林山的不甘心？莱戈拉斯兀自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费伦又从帐外返回来，手捧的托盘上放着酒器，那是他的陛下最爱喝的餐后酒，连行军也有少量携带。面对精灵王费伦没敢再做小动作，还好莱戈拉斯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傻站着了，他抬眼直视父亲。
“我……”
“这次商队过境的货物有哪些？”
瑟兰迪尔意外的和他同时开口。
“诶？”
莱戈拉斯一怔。自进入王帐起他倒没有单纯的站着发呆，父亲可能提出的质问和自己应做的回答他早已前后细想了一遍。但真待到第一个问题抛出，他却只是下意识的“诶”了一声，不能不算失态。身旁陶睿尔抿一抿唇，此刻也替他捏一把汗。过境的货物有哪些呢？莱戈拉斯的头脑飞速回忆着，他只记得在用餐前车队头人的确呈递了一份清单，此外还有一份献给精灵王礼物的清单。两份清单都被当时心不在焉的他草草浏览过，但此刻别说一项项背出来，要说个大概都难以做到。
莱戈拉斯张了张嘴，终究垂下头说：“对不起，父亲，我没有留意清单，只让加里安去做了记录。”
瑟兰迪尔捻起酒杯饮下一口，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我理解，你的心思不在贸易和商队上，过去几百年里你从不关心这些。那换一个你可能关心的问题，比如，我走后又有多少精灵赶到林山？最终集结起多少数目的部队可以防卫林山？”
莱戈拉斯心底咯噔一下，晚宴后他只想着如何追赶部队，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件最重要的事，也没有召见过海拉尔——自己连士兵数目都不清楚，就更别提防卫布兵的考量了。莱戈拉斯只觉脸颊一阵发烫，父亲的话并不是多么严厉的指责，却句句都像扇在他脸上的耳光。
瑟兰迪尔依旧盯着自己的儿子，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轻笑，“又不知道么？那我的王储，留在林山的时候到底在关心着什么呢？”
莱戈拉斯再也不记得之前想说的话，回应的只是一句“我失职了，父亲”。涨红的脸上露出万分惭愧。
“是的，你失职了，”瑟兰迪尔干脆的说，“我将收回你的摄政权，现在你的职位仅仅是我的副将。”
“诶？副将！”莱戈拉斯又忍不住“诶”了一声，迅速抬起头，一脸讶异的回视自己的父亲。
“没错，副将，”瑟兰迪尔却早已将视线移开，慢悠悠的饮下一口酒，“你不满意么？”
对父亲的反问莱戈拉斯丝毫不敢大意，“不，我……我愿意担任您的副将！可您不打算处罚我么？”结局圆满得他简直不敢相信——和自己崇拜、敬爱的父亲一起出征——无论以承受多少惩罚来换取他都愿意。但毕竟自己犯了错，下意识他还是想到处罚的问题。
“处罚当然会有，但不是现在。”瑟兰迪尔淡淡说，说完倒是瞥了他一眼。此刻莱戈拉斯的脸上喜悦已经压倒了忐忑，一双湛蓝的眸子奕奕发亮。
“听候您的处罚！只要您不把我赶回林山，”莱戈拉斯嗓音清朗的说，“请您对您的副将下达指令吧！”
见儿子的反应比自己预计的还要过分，瑟兰迪尔又气又想笑，面上却神色无改，“我的指令是……现在去擦擦你脸上的土，把自己打理干净一点，然后吃饭。”
“是，陛下！”莱戈拉斯一激动竟然罕有的用了“陛下”这个称谓，瑟兰迪尔轻轻挑起了眉。不过王子殿下还未转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开口时声音明显变得含混了些，眼神也有些闪烁，“还有一件事Ada，我不请求您轻罚我，但请您轻罚陶睿尔，她只是听从我的命令才跟随我离开的林山。”
听到莱戈拉斯的话，一直陪侍在旁的陶睿尔露出一丝触动，她瞥一眼莱戈拉斯，默默低下了头。
“她不会受到处罚，”瑟兰迪尔冷冷打量着自己的养女，“因为她跟随你并非是听从你的命令，而是听从我的命令！”
精灵王终于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了丧失耐性的回答。
当晚，在王帐里还召开了一次军务会议，王子殿下第一次作为副将列席。这一日，莱戈拉斯与陶睿尔在荒原上跟随密林部队的脚印奔波了一整天，而密林部队则是追击了来自灰色山脉的半兽人一整天。在史矛革潜伏于山脉暗影下的千年里，那儿生活的半兽人渐渐向它臣服，成为帮它猎食的爪牙。如果半兽人不按时交出人类或者牲畜，它也可能毫不留情的吃掉“盟友”。而作为回报，史矛革有时也会帮助半兽人屠戮人类村庄。但类似的情形通常发生在灰色山脉以北的地区，山脉以南靠近密林，林地王国的势力令他们有所忌惮。
直到不久前的一天，情况发生了转折。在献给史矛革的食物里，一名人类临死破口大骂，他的骂词直接传入了史矛革耳中。他大骂半兽人只敢对付弱小者却不敢招惹强者，而他有幸见识过的埃雷波尔便是遍地流金铜墙铁壁的国度，无论去多少半兽人攻打都只会送死。至于龙的克星就在埃雷波尔门前的河谷镇上，传说最后联盟之战中射死妖兽与恶龙的“黑箭”就保存在那儿，镇子里多的是百步穿杨的射手。这些话半兽人并不太在意，因为他们压根儿没有和埃雷波尔抗衡的实力，但贪婪的史矛革却暗暗动了心思。龙都是喜爱黄金的，他早已觊觎着埃雷波尔——只要把矮人撵出地穴，它便可以霸占那些财宝。人类的骂词再次唤醒了史矛革心底的欲望，它将半兽人领袖哈拉托召到脚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它愿意担当联合大军的先锋，与半兽人一道洗劫灰色山脉以南的地区，大军直取孤山，到时由它占领埃雷波尔，半兽人则会得到河谷镇。
这种安排自然是因为史矛革对黑箭屠龙的传说将信将疑，狡猾的心性令它找来了半兽人做帮手。而在半兽人眼中这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有史矛革助阵他们对劫掠南方顿时信心大增。虽然不能和史矛革分享埃雷波尔的黄金，河谷镇倒也是富得流油的人类城邦。于是这支由龙和半兽人组成的联合军队开始大举向南面进发，到达灰色山脉的余脉再转折向东。这过程里他们的行踪暴露了，密林斥候迅速将消息报回了林山。但即使半日的时差对于急行部队来说是不可忽略的，等密林出兵的时候，半兽人已经深入荒原开始了大肆劫杀。
然而这“联合大军”并非没有破绽——破绽在于史矛革的速度太快了！贪婪催动着它，每到一处村庄它便降下喷出烈焰，敢于反抗它的人类战士多半死于这第一波的烈火攻击中。但史矛革没有耐性慢慢等待半兽人劫掠财物。刚开始或许会等一等，后来等候的时间越来越短，不等半兽人整兵它便腾空飞走。如此一来，半兽人始终只能追着它跑，却又舍不得抛弃已在囊中的战利品。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半兽人被留下来搬运财物，大军的兵力逐渐消耗。
跟踪而来的密林部队很快看穿了这一点，在某个被焚毁的人类村庄拦截住了来不及撤走的半兽人。之后的一路，精灵们将滞留的半兽人悉数消灭，也令获救的人类暂时带着财物去南面避祸。从行军线路来判断，敌人最终的攻击目标绝非密林，这让瑟兰迪尔松了口气。因此见到莱戈拉斯追来他固然生气，却并没有勒令儿子返回林山——这次出兵的价值在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等做好第二日的行军部署，瑟兰迪尔与莱戈拉斯一道回寝帐休息。行军床只有一张，费伦为意外驾到的王子殿下铺了地铺。莱戈拉斯倒是一点也不嫌弃，精神饱满的他盘腿坐下后立刻挑亮油灯，继续研究绘在羊皮上的地图。瑟兰迪尔和衣卧在床上，双眸半眯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他很疲倦，经过一整天与半兽人的较量，这种疲倦似乎是自然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自然。他是一名战士，从烈火与杀戮中生存下来的战士，他还记得达哥拉平原与迷雾山上那些不眠不休，罔顾生死的战斗。但现在的自己，却只与一些战力平平的半兽人角逐了一日便感觉累了，之前在阿卡德纳的一战也赢得并不轻松。世界的重负看来果然会如传说那样逐渐施加在艾尔达的躯体与灵魂之上，而让他情况更糟的还有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的毒伤。最终变成看不见的灵体吗？瑟兰迪尔想起了诺多传说中主神的预言。第一次听说这个预言他还是从母亲倪西斯安的口中——那实在是久远到记忆都有些模糊的过去。衰退也好，消亡为灵体也好，这些并不使他恐慌，因为一切都是缓慢发生的。但另一方面却也令他不得不考虑王储的问题，密林总有一天会需要更年轻、强大的君王。
瑟兰迪尔转过视线，看着仍旧忙于研究地图的莱戈拉斯。橘黄色的灯光渲染出儿子年轻俊朗的眉目，又稍稍柔和了其中的锐气——他当然了解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莱戈拉斯是名战士，自小就表现出一名优秀战士的素质——机敏、坚韧、富有力量，且怀着对自己、对密林满腔的忠诚与献身的勇气，可仍旧缺乏成为王储的自觉与理政的能力。这能怪莱戈拉斯吗？不，当然不。萝睿尔离世后，尚未成年的莱戈拉斯一度是自己孤独生活的全部。是自己刻意营造了和平与安宁，令儿子规避掉任何可能的动荡。密林不是战火纷飞的贝尔兰，莱戈拉斯也注定不会像他年少时一样飞速的、残酷的成长。相反，莱戈拉斯在密林中游戏着长大，早已习惯了自由自在与众星捧月，现在突然被要求担起王储的责任，以王储的角度去思考、去做一些决定果然还是太勉强了。瑟兰迪尔无声的叹息，他的儿子尚需要历练，不过试着发挥作为战士的能力还是可行的。
想明这一点，瑟兰迪尔问道：“这么久，你研究出什么了？”
听父亲主动问起，莱戈拉斯赶紧调整灯光指着地图说：“您看，我标出了这次半兽人的行军路线，以及他们劫掠过的村庄位置。可以看出敌人一直往东行，最有可能的目标是孤山。那里有矮人的黄金宫殿埃雷波尔，此外还是一处战略要地，往东和往南都有许多人类的聚居地。控制孤山的话就能像矮人过去一样控制东方的商路。”
瑟兰迪尔点点头，他其实并没有将情报中的一些细节告诉莱戈拉斯，刚刚的军务会议也只是针对第二日的行动部署，没想到莱戈拉斯的分析却很切中要害。“说下去。”瑟兰迪尔想多听一听儿子的见解。
原本得到父亲的鼓励应当高兴起来的莱戈拉斯却露出忧虑的表情。他皱着清秀的眉说：“可是Ada，这样追击下去，等我们追上史矛革以后要怎么做呢？要怎么杀掉它呢？”
“你觉得呢？”瑟兰迪尔淡淡的反问。
这听起来像是父亲在考验自己。莱戈拉斯可不敢大意，仔细想了想才说：“照传说记载，翼龙腾空很高、鳞甲也很厚，一般的箭射不穿它的鳞甲，根本伤不了它。要直接射中眼睛的话，除非它低空飞行或者在地面与我们对战。但果真那样，我们的伤亡可就会非常惨重，就像今天所见的人类村庄。”
“你分析得不错，”瑟兰迪尔低声点评，“所以我们不能追上它。”
这答案叫莱戈拉斯吃了一惊，他扭头看向卧在暗影中的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能这么快追上部队是因为父亲早已打算好不做连夜追击的缘故。
瑟兰迪尔继续用平静又低沉的声音说：“所以莱戈拉斯，我们的目的并非是要和史矛革对阵，相反，是要在尽量不惊扰它的情况下消灭灰色山脉的半兽人，解除密林北方最大的威胁。半兽人对商路的破坏会比龙更大，但对付龙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歼灭半兽人。要和史矛革对阵，无论哪个种族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这不是我的子民的责任。”
莱戈拉斯赶紧回想之前会议上的部署，原来一切的行军指令背后都有这样许多的战略考虑，如果不是父亲点出来他可能就会忽略掉这一层，变成一个单纯的指令执行者。自己和父亲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呢？如果由自己来当统帅，会得到和父亲一样的结论吗？莱戈拉斯一时思绪万千，对着眼前的地图不再言语。许久过后他终于抬起头说：“Ada，如果我们和孤山再次结盟呢？还有河谷镇，一旦史矛革进入谷地我们就可以从三个方向围攻它！”
说完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可瑟兰迪尔却没有出声置评。莱戈拉斯心念一动，执着灯悄悄趴到父亲床沿，又低唤了一声“Ada”，除了平缓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别的回应。父亲果然已经睡着了——确认这一点莱戈拉斯不满的扁了扁嘴，“就不能听我说完再睡么？”这时油灯的光亮刺激到尚未深眠的瑟兰迪尔，令他稍稍皱了下眉，莱戈拉斯赶紧把灯移开。抱怨归抱怨，父亲累了需要休息，这点作为儿子的体谅莱戈拉斯还是有的。犹豫一下他吹灭灯芯，在黑暗中轻轻吻了吻父亲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