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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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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自古民风彪悍,多出豪爽鲁直之辈,“炕灰未冷山东乱”,正点明了山东人的特性,全省各地习武之风甚盛,而尤以泰安为最,泰安州因五岳泰山之名而天下闻名,人物风华,街市房屋皆为全省之冠。

这一日临近泰安城,苏陵陵主仆二人正赶路间,忽听得銮铃乱响,马蹄声疾,转眼间来已至身后,苏陵陵不欲与人争道,早在听到声音时,便和流苏将马拨到一旁,让来人先过,只见四五匹高头骏马奔雷一般从身边掠过,马上骑士个个身手敏捷,不暇他顾。只当先一匹马掠过苏陵陵身侧时,微微转头,眼角一掠苏陵陵,轻轻的“咦”了一声,马上那人一声红衣,披风扬起,微闻发上金铃叮当之声,也只转眼便已远去。苏陵陵目力何等凌厉,早在这人转头一瞥时,已看清是个姿容俏丽,一脸英气的女郎,待见她飞扬的披风上隐隐绣着一只九天青鸾,顿时想起一人来。

流苏虽不曾看清,因这些人在道上旁若无人策马如飞,带起一阵灰尘,呛得她咳嗽了两下,不由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这些人好生狂妄无礼。”

苏陵陵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待进了城,便径自前去齐家拜访齐凤栖。

齐家是泰安首望,传承百年的大世家,进城一问无人不知,泰安城东坊西市,齐家老宅正在当中,十几世经营,屋宇连绵,檐角层叠,整座府邸足足占了一条街,正门似是刚修葺过,一色崭新油亮,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挂着齐府的匾。门房听得是齐家家主的师妹来访,又见苏陵陵通身气度不凡,已知是那位独一无二的少林女弟子,亦是朝廷册封的郡主,不敢怠慢,立即延请进去,一边笑着说:“郡主请!家主上午出门,尚未回来,请郡主厅上待茶,小人去禀知老夫人,再派人去寻家主回来。”

原来齐凤栖醉心武学,身为临济宗宗主和齐家家长,又是少林的俗家大弟子,平日里事务繁杂,三十多岁尚未娶妻,家中主持家务的仍是他的母亲齐老夫人。故而有女客来访,都由齐老夫人接待。

苏陵陵听得齐凤栖不在家中,微一犹豫,问道:“大师兄去了哪里?我瞧泰安城中来了许多武林人物,不知道近日有什么事么?”

门房躬身回答:“泰安二月二龙抬头年年盛会,只是今年特别热闹些,因今年泰安知府新上任,想要别出心裁,将场面做得甚大,商定从二月初一至初三日举行文武大会,会后更有花国状元选举,由城中耆宿,分别主持,家主被选为武林大会的主持,连日来皆为这事忙碌。今日是去会馆中接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了。”

苏陵陵点了点头,和流苏在客堂上坐了,丫鬟碰上茶来,流苏自来熟,拉了那丫鬟诘诘呱呱的询问二月二盛会,又朝苏陵陵说:“小姐,正好赶上这一场热闹,咱们来得真巧。”

等了没多久,就听得厅堂后面微微响起脚步声,丫鬟扶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夫人出来。正是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虽然年过五旬,但精神健朗,看着十分和蔼,发髻上插着玉簪,穿了一身秋香色遍地金的褙子,收拾得也十分雍容利落,笑呵呵地说:“早听凤栖说起过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小师妹,又是朝廷的贵人,盼着一见,如今可算如愿了。”

“老妇人安好。”苏陵陵带了流苏给齐老夫人行礼,齐老夫人知道她是朝廷敕封的郡主,不敢托大,连忙扶住了不让她行礼,口中忙说:“使不得,老身不过民间一老妇,如何敢让郡主对我行礼,照理来说,还当老身给郡主行礼才对。”一边拉着苏陵陵的手,一边打量她,忍不住“啧啧”赞叹:“天下间真有这样的人物,老身也算是开了眼了。”

苏陵陵让人呈上礼物,她有心的人,选的都是适合老年人所用花样颜色的绫罗缎匹,或是阿胶鹿茸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额外还有一些京城特产吃食,价值不菲,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的,不是随便拿几样敷衍的。所以齐老夫人十分高兴,拉着苏陵陵的手问长问短,又问她因何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去少林寺那等苦修之地学武。

去少林学艺的事情,历来是她的忌讳,牵涉亡母,自然不愿细说,便含糊了几句,老妇人见她虽不是十分热络伶俐的人,但有问必答,落落大方,显然是家教极好,生得又美,气质高贵,心下倒有些可惜,暗暗想:凤栖年已三旬,整日里忙这忙那,就不肯娶妻,莫非在少林寺一同学艺,心里喜欢他这郡主师妹?若是能成,自然是极其好的,只怕门户不当,我家虽然是世族,却并不是勋贵官宦之家,人家未必肯呢。

虽然这样想,到底存了心思,对苏陵陵更加热情周到,一时劝她喝茶,一时又劝她吃果子用点心,又怕她等的着急,安慰道:“已经打发小子们去找凤栖了,只怕这会子就要来了。郡主莫心焦,遇上二月二的盛会,好歹多住几日,瞧了热闹再去。”又吩咐丫鬟们传话下去,赶紧把最上等的客房再好好布置收拾一番。

苏陵陵聪明绝顶的人,看了齐老夫人盛意拳拳,已经猜到了几分她的用意,但她和齐凤栖彼此都知是兄妹之情,光风霁月,倒也不怕老夫人误会,这种事又没法解释,想着等齐凤栖回来,住得几天,自然也就明白了。

不一会儿,就听得厅外步声朗朗,进来了七八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一身玄色衣袍,领口袖摆缘着金线,剑眉斜飞,五官俊朗刚硬,虽是有些粗粝,却充满了阳刚英烈之气,踏着大步进来,人未进厅,笑声已经传了过来:“小师妹!真的是你,年前你曾说有空要来我这里玩耍,我还当你是随口一说呢,没想到真的来了。”

苏陵陵还没答话,流苏已经笑嘻嘻在一旁说道:“给齐爷请安了,我和小姐来给您和老妇人请安,虽然迟了几日,还算拜个晚年。”

齐凤栖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丫头,哪是来给我拜年,只怕是来讨新年红包的吧。”他和流苏也十分相熟,流苏娇俏伶俐,嘴儿又甜,在少林寺里十分得几个师兄弟们喜爱,玩笑惯了。

苏陵陵也忍不住抿嘴一笑,却忽然觉得一道眼光刺了过来,抬眼看去,只见齐凤栖身后站着一位高挑的女郎,身姿婀娜,五官朗丽,英气勃勃,绛红色的披风上绣着一只九天飞鸾。

身旁的流苏“咦”的一声,低声叫道:“小姐,是那个……”

苏陵陵点了点头,已认出这女郎就是在道上纵马奔驰的那个。齐凤栖已经先给众人介绍了苏陵陵,又一一介绍他带来的这几位,都是来参加文武大会的各路俊彦,介绍到那女郎时,齐老夫人笑着说道:“我正愁这府里也没个正经女主人,我又老了,怕无人招待陪伴郡主,正好飞鸾来了。”转头对苏陵陵说道:“飞鸾是泰安总兵于大人的千金,倒和我投缘,不爱在绣楼里坐着,常跟着凤栖骑马射箭,是个巾帼丈夫,我这府里冷清,每常多亏她过来陪我说说话。你们小姑娘家定然投缘。”

于飞鸾已经听齐凤栖先介绍了苏陵陵,她自然早就听过齐凤栖的这位传奇小师妹,当下目光中有些奇异,又有些探究地打量着苏陵陵,论身份,她是总兵的小姐,苏陵陵却是敕封的郡主,她是恭敬该拜见的,但她不知道是自恃地主,还是不把苏陵陵放在眼里,只简单行了个见面的礼节,面上虽挂着微笑,语气却很疏离地说:“早就听齐哥说过,他的小师妹人称春雪白梅,生得又美,本领也高,如今郡主难得来做客,不要外道才好,齐伯母年纪大了,难免精神短些,郡主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就成。”

苏陵陵对于飞鸾虽不熟悉,却也是听齐凤栖提起过的,齐凤栖心粗,又不在儿女私情上做文章,但她却从齐凤栖的三言两语中听出这位总兵小姐,定然爱慕自己的大师兄,她怕自己大师兄不开窍错过姻缘,还曾好意提醒过齐凤栖,齐凤栖却一笑了之,只说和于飞鸾只是朋友,只因为于飞鸾常来陪伴自己母亲,所以熟悉了些,让她不要胡说。如今一见面,看了于飞鸾这神情态度,知道她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情敌了,又觉得她太过小气尖酸,看在齐凤栖面上,敷衍了几句,便不愿意再搭理她。

齐府安排宴席时,于飞鸾见苏陵陵气度高华,除了和齐凤栖谈笑自若,却和众人都落落不合,饶是如此,那一干来参加大会的人士中,好几个年轻俊杰都对苏陵陵惊为天人,苏陵陵越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们越是愿意奉承。于飞鸾素来就自负美貌,又以总兵小姐的身份,在这一群人中已经习惯了被人捧着,如今见这些人都转而去向苏陵陵献殷勤,更是不悦,说话之间,总有意无意针对苏陵陵。

宴席未散,苏陵陵心中已经厌倦,托词劳累,辞了出来,到了自己客房,流苏已经把自己带来的行礼打开归置了一番,见她心头闷闷,也料到了三分,愤愤说道:“郡主不用理会那些人,一个总兵的女儿罢了,还敢在我们面前张狂,不是看着齐爷的面子,我先说得她下不来台。”一边去倒茶,一边又说道:“郡主要是累了,就早点歇了吧,明儿咱们上街逛去,我才听府里的丫头说,泰安地面果真热闹的很,白天不说,到了夜间还有鬼市,酉时正开市,一直到丑时方散,听着虽然恐怖,据说只要你想得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有,小姐一定喜欢逛。”

“京都西市通天桥下也有鬼市,”苏陵陵随口说道:“有什么恐怖的,最早交易的多是些不法之徒,偷盗之物,甚至有些盗墓开棺所得,白日里不好光明正大地兜售,所以就趁着夜间偷偷摸摸交易,后来因为名气大了,热闹起来,倒成了个正经集市了。你若想去,咱们现在就去吧。”

流苏拍手叫好,当下主仆二人收拾了出来,见那边厅上说话谈笑之声不绝,知道宴席未散,于是跟齐家的下人说了一声,问清了鬼市所在,慢慢逛着去了。

泰安的鬼市虽不如京城规模大,但也十分热闹,在城东最偏僻处一块空地上,据说建城之时,是一处乱坟岗,又曾做过刑场,后来荒废后,因为都嫌那里不吉利,也无人造屋居住,一直闲着。不知哪时起,一些小偷窃贼,乃至江洋大盗,摸金校尉之属,借了这地方偏僻无人,暗中销赃,因都是些非法所得之物,价钱自然便不如正经交易,所以也经常有人淘换到一些好物件,慢慢地人便多了起来。

一些商贩们见有利可图,索性晚上就到这地方来搭棚子卖吃食酒水,到了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市集,不但再不见一丝鬼气,反而热闹非常,各类摊贩林立,珠宝首饰,成衣皮草,书籍乐器,古董瓷器,应有尽有,还有买卖奴隶的,捧钵乞讨的,卖唱的、歌舞的、拉三弦儿的,卖馉饳儿、扁食、汤面、茶食的,简直是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外地来的客人们每来泰安,都说这鬼市不可不游。更有城中爱收藏古董古物件的,常来市场上溜溜,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淘到好货。

苏陵陵和流苏来的时候尚早,鬼市刚刚开市,人还不多,陆陆续续的摊贩们在地上铺着大油纸,或推着板车,正在整理摆放自己的货物。卖馉饳儿的摊上高高挑着一盏气死风灯,汤锅上的热气冒得白雾腾腾,在这寒日里充满了烟火气息。

流苏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每个摊子前她都要流连一番,苏陵陵可有可无地跟在她后面,倒似成了她的跟班。

“小姐,你看这个。”她站在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面前,摆摊子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穿着蓝布大棉袄,打扮得爽利洁净,卖的也都不是简单粗糙的市卖货,却是一色竹雕的小圆盒子,古朴素雅,盒内盛的水粉洁白细腻,胭脂色如鲜花,都十分精致。流苏一手捧着一盒玫瑰胭脂,另一手又拿了一盒紫茉莉香粉,喜得不知道选哪个好。

苏陵陵在少林住了那么多年,这些调脂弄粉之事早就一概免却了,倒是见这些小竹盒子雕刻得大方雅致,忍不住也拿了一盒在手心里细看。

“我家的香粉胭脂都是我跟妈妈自己做的,最是细腻好用,小姐买几盒吧。”那十来岁的小姑娘见自己母亲正忙着把背篼里的货品往摊子上摆,便主动过来替母亲招徕生意,指着苏陵陵手中的盒子:“这是拿夏天的玫瑰花,一朵一朵挑选了半开的采摘了下来,再拣取颜色一样的深红花瓣,捣出花汁来,淘澄净了,九蒸九晒才做成的,就是城里的玉容阁卖的都没我家的好呢!”

小姑娘形容俏丽,寒风中虽然冻得脸颊通红,说话却干净利落,十分讨喜。苏陵陵对她颇有好感,她虽不用胭脂水粉,毕竟侯府出身,一般的鉴赏力尤在,自然知道这胭脂虽然不算粗陋,但跟她口中说得玉容阁之类专卖胭脂水粉的名店精品比起来还是不如的,但胜在天然质朴而已。

又见流苏喜欢,就笑着说:“小姑娘真会做生意,就买一盒玫瑰胭脂和茉莉粉吧……这竹盒子倒古朴可爱,也是你们自己雕的?”

那小姑娘欢欢喜喜从流苏手里接过碎银子,一边麻利地拿过一个空匣子,装好两个小盒,递给流苏,一边笑眯眯回答:“是我外公和我爹爹雕的,山上伐来的竹子,不值当什么,小姐要喜欢,送您一个空盒子,算是赠送的零头儿。”说完果然拿了一个空的竹盒子出来递到苏陵陵手上。

苏陵陵谢了一声,摸了摸她头上的小辫儿,带着流苏转身要走,小姑娘正给流苏找零钱,急忙喊住她们,“您给的钱多了,等我找给您。”

苏陵陵微笑说道:“多的就给你买花儿戴吧。”

那小姑娘听了欢喜,想了想又朝她说:“小姐是个好心人,长得又这么好看,谢谢您了。我偷偷告诉您,您要是买古董珠宝,别在东边的摊儿买,那里多是些粗滥的,尤其是王二麻子摊上,一半多都是假货,您要真正的好东西,去西边尽头的张大胖子摊上买,他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价格也公道。”

那妇人咳嗽了一声,叫道:“婡妮儿,别同客人瞎说八道。”

那小姑娘顽皮地朝苏陵陵眨眨眼,帮着妈妈整理货物去了。

“这小姑娘倒是好心,小姐,咱们便去她说的那长大胖子的摊上瞧瞧罢?”

苏陵陵颔首应了,二人便往西走去,途中经过一个摊位,果见摊主是个矮个儿的麻子,摊前正有个客人跟他扯皮,说是买的簪子不地道,说是纯银的簪儿,分量却不对,是灌了铅的,那摊主赌咒发誓又骂客人无事生非,正闹得起劲。旁边的摊儿上围着一圈人看热闹。

二人相视一笑,心知这小姑娘没说假话。

堪堪快到东边尽头,一眼却见最里头一个摊前,正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呀!”流苏停住脚步,低呼一声,“小姐,是他们!”

苏陵陵也已经看见了那个萧萧疏疏如青松朗月的身影。高挂的风灯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地在地上,随着摇晃的灯笼,那影子也不住的摇摇晃晃。明明是极冷的夜风,她看到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为何顿觉心里一暖,有一种似喜似悲的莫名的情绪蔓延上来,顿觉得周遭那喧哗嚣声也隐没了去,风冷夜静,这偌大的长街,竟然就只余留了那一道身影。

“小姐……”流苏见她半晌不动,忍不住在旁低低催促了一声。

苏陵陵有凝目注视了那背影一眼,才说:“回去吧。”

她在通州客栈不辞而别,正是为了避免与他同行,却想不到刻意避开的人终究还是避不开,真是天意惯常弄人了,既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再见又难免尴尬,不如还是不见的好。何况……她心里泛起一丝微微的苦涩:人家也未必高兴见到你呢!

“苏小姐?”将将转身之际,却见对面那身影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一般,突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眼中有一丝讶然,她却仿佛偷窥被瞧个正着,忍不住脸上一热。

“流苏!”他身边的延诏看到流苏却十分高兴,立即跑了过来,“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一朵云慢悠悠飘开,露出了被遮住的月色。风渐渐大了,掀起他青色的袍角,她看着他朝自己慢慢地走过来,远远近近明明灭灭的灯火和月色都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中。她看到他嘴角带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又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