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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1章 【五十一】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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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师是我初中时候的班主任。

那会儿,他才三十多岁,经历却相当丰富。

他出身农民家庭,但从小酷爱读书,文章写得极好。

但是因为家境不好,15岁就辍学当了兵。

早年曾在边境驻防,后来因为工事坍塌,腿部负伤后,转业当了某小学一个后勤人员。

再后来,他经过自考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分配到了我们学校当语文老师。

因为为人仗义,人长得英气,业务又精,在我们学校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有不少未婚女老师,向他暗送秋波。

但是他因为某种原因,一直都没有结婚。

有人说,是因为他身有残疾,有人说是因为他家境不好。

还有人说,是他早有了一个女朋友在外地。

那会儿,我正值叛逆期,没事儿就跟我老爹置气,秦老师在中间调停不少。

连我老爹那个老古板都说,应该找机会谢谢秦老师。

哪知,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想回学校探望,却被告知,他已经被调走了。

我还记得当初那个老师,是用一种怎样鄙夷的语气,谈起秦老师的。

想当初,她也是秦老师粉丝团中的一员。

“调走?”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调到哪里?”

“他自己辞职的,谁知道去哪里。”

那女老师冷冷地说。

时隔十几年,我和秦老师再次相遇后,在一间简陋的临时宿舍里,他拿出一个橘子剥给我吃。

我问:“秦老师,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都是命。”

……

原来,关于秦老师有女朋友的传言是真的。

那是和他同村的一个姑娘,从小同班,也算是青梅竹马。

在他十五岁当兵之前,两人就说好了,姑娘在家里等他,退伍之后就结婚,双方父母也都同意了。

只是没想到,等他从部队上回来,女友已经嫁了同村的一个青年,生了一个女儿。

他问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晓得原委。

只说那姑娘像是突然变了心,谁也摸不着头脑。

然后就劝自己儿子宽心。

可是秦老师没法宽心。

家乡的女朋友,因为没生出儿子,又怀上了二胎。

正赶上计划生育严格执行,村长为了树典型,把她硬拉了去堕胎,结果农村卫生所条件太差,术后感染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祸不单行,老父亲居然突然得了老年痴呆。

本来母亲瘫痪在床多年,就靠父亲一个人照顾。

这下,他只得把父母都接来城里和他住着。

上午他在学校上课,中午骑车赶回家做饭,伺候自己父母吃完饭,自己匆忙吃两口,把屋门反锁,骑车回学校盯午自习

虽然已经延医问药,父亲的病好像越来越重。

起先还知道听他的话,到后来不认人了,性格也越发任性起来。

有几次,父亲自己开煤气坐水,煤气灶就开着忘了关。

是母亲察觉,拼命大喊,叫来邻居过来砸锁才开了门。

不仅如此,父亲生起气来,还会朝瘫痪的母亲撒气。

经常把她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几次,秦老师想干脆把他们老两口,各自锁在一间卧室里。

后来又实在下不了狠心。

那个年代,请保姆还少见,他把自己一个没工作的本家侄女叫了来。

但是那侄女干了没几天,就嫌累,跑到南方打工去了,临走还顺走了家里的零钱。

他想去侄女家里理论,想想还是放弃了。

就这么一个人照顾父母,一晃就是十几年。

一来二去,他患上了抑郁症,也已经很多年了。

“那些年,也就是你们这些孩子们,能让我放松寻死的念头。”

我笑了笑。

同时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们这些孩子们”是什么嘴脸。

那时的我们是那样顽劣,有时还很可恶。

我不觉得,天天和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好。

但对于秦老师而言,这已经算是乐趣了。

在十几年前,人们对于抑郁症的偏见很大,几乎和精神病等价看待。

更何况,秦老师是个人民教师。

如果得了这种病被外人知晓,工作是绝对会丢的。

但这种病症,如果不治疗的话,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您最近几年状态如何,一直有治疗吗?”

秦老师突然脸色微变,不自然地摆了摆手,含糊道:“好多了,时间毕竟过去这么久了。”

我觉得他似乎不愿意透露过多细节,便没有追问。

我其实比较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被调走,而且似乎是因为不太光彩的事情。

“所以,您为什么从学校辞职呢?”

他吃了一惊。

我解释道:“我高中毕业之后,想去学校看您,办公室里的薛老师告诉我,您辞职了。”

他脸上一阵感动,眼里似乎有泪光流转。

“唉。”

沉吟了半晌,他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叫‘莫愁’的传说?”

……

莫愁是个流传在秦老师村子的传说。

相传,他们这个村子的人,最早是从西北古战场一带迁来的。

古时候战乱纷纷,大量的士兵战死,留下了很多孤儿寡母。

寡妇们为了躲避战乱,纷纷迁往中原。

为了忘掉伤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们食用了后山的一种草药。

相传,这种草药就叫作“莫愁”,有使人忘记伤痛的奇效。

秦老师从小就知道这个传说,但是从来也没有把它当真。

到了改革开放之后,有个秦老师的同学,把这种药草拿到集市上,当作茶叶贩卖。

但是很快,这位同学就被人举报之后入狱了。

原因是,这种药草里,被化验出了违禁品。

这个同学入狱之后,没过多久,就突发急病死了。

那个年代司法不健全,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事有蹊跷,但事情也就这么算了。

只有秦老师留了个心眼。

他发现,有人会在半夜时分,到后山割那种草药。

而且不是小范围地采摘,而是好几车好几车地拉。

那些人绝对不是村民。

因为村民虽然平时也会用来泡水喝,也就是一点半点地掺在平时喝的茶里,绝不会一下割走这么多。

因为村民都知道,这种草药喝多了会出大问题的。

搞不好,有人要发黑心财。

秦老师托在部队医院工作的战友,打听了那种违禁品到底是什么。

得到的回复是,那东西有致幻作用,长期服用会产生依赖性,对人的神经系统产生损害,表现为情绪冷漠,或者情绪失控。

“我一下明白了很多,一直以来,我们村里那些奇怪的习俗是怎么回事。跟很多农村地区相反,我们村里老人去世,向来是没有哭声的,不是不让哭,而是根本不会有人哭。”

“相反,在喜宴上,也没有人表现得欢喜,所有人都是平平淡淡地来吃上一顿宴席,没有祝贺,没有嬉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脑海里浮现出,村民一张张冷淡麻木的脸。

他们固然没有了忧愁,却也丧失了一切情感。

哪怕是自己的至亲病逝,哪怕是自家的女儿出嫁,他们都是冷眼看着,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这种人,虽然活着,但只能令我联想起两个字。

丧尸。

“所以……您的女友也是?”

“呵,你还是这么机灵。”秦老师苦笑了一下。

“你猜的没错,我女友八成也是受那种东西毒害。或许是她父母听说我在部队上砸坏了腿,才故意让她喝下那些东西,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别人……”

这东西居然还能操纵人的情感。

真是可怕。

“难道您没喝过?”我试探性地问。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因为我家后来才迁到这个村子里的,只听说过这个传说,并没有喝过那种药茶,而其他人,都是从小喝惯了的。”

“那些割走‘莫愁’的人呢?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当然是卖钱。”

秦老师不屑地回道,“而且是黑心钱。”

后来,秦老师调到城里工作,这事情也就搁置下了。

再后来,他抑郁症发作,病急乱投医。

想到了那种草药。

他回到村里探访,没想到,那片长草药的地方,被人围了起来。

村长也只说,村里来了个某家的公司的代表,给了二十万,所有的药草,都被那公司承包做药厂了。

那个年代,二十万不是小数目。

能给得起这个数目的,也必然是有钱有势的。

秦老师不敢跟这样的团体硬碰,便想在半夜偷偷潜入。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起来。

我很能理解,十几年为人师表,对一个曾经的学生吐露“做贼”的往事,肯定不怎么光彩。

“我一定要进入那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原来,女友死后,他们夫家因为她是打胎死的,不吉利。

生前也没生下男丁,就把她随便埋在了那片长药草的地里,连个正式的坟都没有。

他听说了以后,连续几夜没有合眼,满脑子都是怎么把那家人开膛破肚,连匕首都买好了。

最后,还是他的职业让他退缩了:他无法想象,他班上的孩子们,听说自己的班主任杀了人,会是什么反应。

虽然放弃了杀人的念头,但女友的坟,还是要迁。

他是工兵出身,打听了女友埋葬的位置,带了必要的工具,想潜入其中,把女友的遗体挖出来重新安葬。

哪知厂区里戒备森严,还养了警犬,秦老师还没弄出什么动静,就被人发现了。

也是难为他,愣是拖着一条坏腿,跑出了快一里地,躲开了。

“我看来硬的不行,只能搞迂回战术。”

秦老师花钱找来几个村民,让他们散布这片地闹鬼的传言。

又在附近的养殖场,买了几只狐狸和黄狼,故意在大半夜,把它们放进他们的厂房里捣乱。

工厂的负责人还真有些迷信,便信了这地方有些古怪。

紧接着,在秦老师的安排之下,村民向他介绍了一位‘大仙’。

随后,秦老师自己亲自上阵,一番装腔作势之后,他指出某地埋着一具女尸。

众人掘开,见地下真的埋着一具棺材,便对‘大仙’深信不疑。

不仅出资厚葬了那女尸,还许诺给秦老师一笔丰厚的报酬。

然而,为了进一步和工厂搭上关系,秦老师故意没有收钱。

一来二去,工厂的负责人和他熟了,三天两头地找他去喝酒。

那人本来是个热心肠,为人不坏,秦老师便有意从他嘴里,套出一些信息。

原来,这个负责人只不过是个承包商。

是被人找来开工厂的,知道得不多。

他只知道,这是一种对于神经有镇定效果的草药,可以用来加工成保健品,只是用量要严格控制。

“那么喝多了会怎么样?”

“会死。慢毒,查不出来的。”

秦老师说自己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平时睡眠不大好,便找他要这个药回去吃吃。

结果那人摆手拒绝了,神神秘秘地说:“我劝您不要吃这个药。”

他问怎么了。

那人说,他感觉这种药挺邪门的,经过提纯加工之后,似乎非常少的量,就能致死。

做实验用的兔子和小鼠的尸体,装了一麻袋又一麻袋。

至今,他们还没有研制出合理的配比。

现在生产出来的产品,不一定达标,为了通过质检,他们还在想对策,搞不好就得贿赂。

见那人坚决不肯给,没办法,秦老师就买通了厂里的保安,拿了一箱。

说完,他望着我。

我明白了。

他是想自杀,就是寻死去的。

我悄声问:“您是想轻生吗?”

“比这更糟。”

……

那药真的很有效果。

秦老师服用了几次,就感觉心里明显轻快了很多。

那种多年以来挤压的阴郁之气,仿佛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回家见到父母,也觉得有耐心多了。

那段时间,可以称得上,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但是副作用也很快显现:服药几个月后,他会觉得自己的情绪,完全不受控制。

他想起从前悲伤的事情,便忍不住立刻要嚎啕大哭。

他想起从前快乐的事情,便立刻要纵声大笑。

有多少次,他不得不在上着课的时候冲进洗手间,或哭或笑的折腾片刻。

久而久之,学生和家长意见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