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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85章 公元前17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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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律在巴比伦的王宫附近有一处住所。是由王室修建, 供给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居住的。

近年来,穆什钦努们因为依附于王室,地位和财力都有所提高。很多人在娶亲成家之后, 就搬离了王宫附近的“单身宿舍”, 住到更加方便热闹的巴比伦城中去。

希律的左邻右舍都是空屋子。他本人的屋子也像是空屋子一样,收拾得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但出乎伊南的意料, 她随希律一进屋, 就听见窗台上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希律!希律!”

她循声望去, 一阵翅膀扑棱声传来,只见窗台上一只体型颇大的虎皮鹦鹉, 正冲着希律和伊南挥动翅膀。

很明显,这只鹦鹉的翅膀受过重伤, 看起来像是被人剪去了一截,在精心照顾之下又渐渐康复了, 但是从此失去了稳定飞行的能力, 只能在陶砖砌成的窗台上一跳一跳地行进。

伊南凑近了去看那只鹦鹉。

她很随意地将右手伸近那只鸟儿长而坚硬的喙。

希律皱着眉提醒:“小心它啄你。”

却听见女人格格地笑了出声。只见鹦鹉低着头, 轻轻地、温柔地,用嘴喙敲击伊南的手指。伊南的另一只手趁机伸出,轻轻地捋着鹦鹉后颈那些细细的羽毛。

渐渐地鹦鹉不啄了,而是缩着脑袋,似乎很享受伊南的爱抚。

希律觉得很吃惊:这只鹦鹉曾经被汉谟拉比的幼子剪去半边翅膀,被希律捡回来精心治疗, 才慢慢活过来的。所以这鹦鹉对生人极其警惕——它虽然飞不高,可是扑上来一顿乱啄, 也确实是让人够受的。

因此希律等闲不会带人到他的家里来。

当然也没有人会到他这样一个成天冷着脸, 铁面无私的王室礼官家里来。

今天来的这位访客, 确实让希律开了眼界。

他可不知道, 伊南此刻心里却在想:原来大家都是喜欢动物的。

少年丹有一只猫;

杜木兹有一只牧羊犬;

吉尔伽美什有小狮子哈基什;

希律……养了一只鹦鹉。

“寒舍简陋,委屈伊丝塔小姐。”希律一本正经地向伊南致歉。

“请随我来看看休息的地方,是否合您的意。”

他竟真的引着伊南,去了他的卧室——

这是一间极简主义的卧室。

房间里总共只有一张床榻:榻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一条羊毛毯,毯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床榻一旁还有一张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陶制的油灯,和一个喝水的陶杯。油灯和陶杯都是本来的陶土色。

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伊南的目光在屋里转来转去,好奇地问:“如果我鸠占鹊巢,占了你的卧室,你住哪里呢?”

希律随手指了指对面的一道门:“那里——”

“那里通往王室的泥板库房,巴比伦王国有史以来所有的泥板都收藏在那里。我经常晚上去那里通宵读泥板,比我待在家里的时间要多。”

“所以你没必要说什么‘鸠占鹊巢’。”希律很平静地回答。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伊南冲希律一笑,“可是我还是不能在这里久居不是吗?”

希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他差一点儿脱口而出:“你可以的。”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的——

你失去的虽多,可我希律愿意用余生来奉养你——

如果你愿意,下嫁我这么一个……穆什钦努。

但是希律忍住了。他不是一个能够让感情左右自己说话行事的人——而且在这种时候提这种事,恐怕是最最乘人之危、最下流无耻的做法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问,可是我还是真的想问问‘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

希律震住了:自从上一次在小旅店见过这女人之后,他只要一想到伊丝塔小姐也会站在“正义的七重门”跟前,他就会浑身颤抖,无法自制。

“照理说,这难道不该是像我这样,蒙受了冤屈与不公的人们,唯一一条,自主寻求公正之路吗?”

希律哑口无言。

“而且,‘正义的七重门’对于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条路对于女人来说更可怕,为什么我姐姐会说我去那里就是‘丢人现眼’,她死也不愿意认我呢?”

希律看着对方的眼睛,知道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确实对这“正义的七重门”毫不知情。

于是他点点头,比了一个手势:“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

伊南听希律说完,也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这么神奇?!”

她在古代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奇闻”。

这“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如名字所提示的那样,有七道门。确切地说,这是一道通往巴比伦王宫的道路,平时有人值守,这些人被俗称为“守门人”。

外人想要沿这条路前往王宫,求见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就必须要经过守门人的同意。

而沿途每一道门的守门人,会借此机会向来人收取贿赂: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头上戴着的头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的手镯和脚环……”

希律说着的时候,伊南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各种首饰。

按照她的观察,苏美尔人……在巴比伦这座大城市居住的人,都是这么穿戴打扮自己的。

这就意味着……走一趟这道“七重门”,就要向这些“守门人”奉献全身佩戴的所有首饰?

“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会取走你的所有衣物……”

说这话的时候,希律低着头,眼光根本就不敢看伊南的双眼。

伊南两道秀眉一跳:原来是这个缘故。

难怪艾里伽尔会认为这是天大的耻辱,简直是在给整个家族蒙羞——从“七重门”里走出来的人,几乎等同于社会性死亡了。

就因为这个,即便有人蒙受了冤屈,如果财力不足,无法承受那么多财物的损失,自然不会去通过“正义的七重门”伸张正义。

除了财物损失之外,还要考虑精神伤害——要让一个成年女性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这般羞辱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真正有冤屈的人,即使能到汉谟拉比王跟前,也是没有衣衫,无遮无拦的状态——这样还谈什么“伸张正义”,光这羞辱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

伊南却还是很好奇:“那男人呢?男人也是这样的吗?”毕竟男人出门是不会戴这么多首饰的吧?

只听希律低着头说:“男人们不一样,男人们从头到尾过的都是……守门人的‘小门’。”

伊南:……汗!

感情男人们在这里也一样要受辱,而且是kua下之耻。

“财物什么的,也都是一样要给。如果没有足够的钱财贿赂守门人,他们也一样无法接近王宫,无法见到王。”

竟然是这样的——伊南心想,这和她的认知不一致:她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们,蒙受了冤屈之后,还是有一条渠道请求声张正义的。

事实上,这条渠道根本不存在。

伊南皱着眉头问希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希律被她这种“刨根究底”的劲头给震住了,仔细一想确实……

这样一道“正义的七重门”存在了很久,至少从希律开始担任王室礼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但从来没有人想过,它和“正义”究竟有什么关系。

“听说是神……神明的指示,”希律努力回忆他看过的泥板,“马尔杜克的神庙曾经降下过神谕:凡人应当有途径取得正义,但正义有代价,他们必须为护持正义的神明向神庙献祭。”

伊南一想:这倒也确实有可能是“正义的七重门”形成的理由。

“但是,真的有人通过这个途径,见到过汉谟拉比王吗?”

希律想了想,最终一摊手,说:“事实上,我都不确定,王到底有没有见过通过‘七重门’到王宫来的人。你也知道,这些年,王并不总是在王城……”

这种“上诉”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上诉者在见到王之前,首先需要付出大量的财力,然后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与羞辱——只要损失小于这些物质和精神成本,正常人都会避开这“七重门”。

至于真正忍辱负重,抵达了“七重门”的尽头,这些人也可能因为汉谟拉比王不在王宫之中,从而只能面对那些偏袒的、不公的,给他们造成了冤屈的王室礼官。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降下的“神谕”便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听起来,这道‘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很可怕!”伊南托着下巴说。

希律望着她心里在想:……岂止可怕。如果伊丝塔真的要去闯这“七重门”,那他,那他该怎么办……

“对了,如果是没有钱的平民……如果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想要通过‘七重门’,会怎么样?”

希律失声道:“我的小姐,你这满脑子的,究竟在想什么?”

“只有阿维鲁和穆什钦努有资格通过‘七重门’,瓦尔杜和阿姆图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伊南恍然大悟般地点头:“我懂了!”

她明白了:这道所谓的“正义之门”是专门为自由民所设置,奴隶们根本没有权力通过这个渠道投诉。

而自由民中,又分为有钱的和没钱的,忍得了屈辱和忍不了屈辱的,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最终导致能够见到汉谟拉比王的人少之又少。

汉谟拉比自己,当然无法了解他治下的司法体系里,王室礼官掌握着多么大的权力,有多大的机会以权谋私。

她想到这里,对于这个时代的“司法公正”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

下一步她该行动了。

于是她望着希律:“希律大人,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这座‘七重门’?”

眼见着希律的脸开始扭曲,伊南连忙摇着手解释:“我没想去尝试通过‘七重门’,我只想亲眼去看一看。”

她身后那只虎皮鹦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了两下:“看一看,看一看!”

巴比伦城里有两个制高点:

一个是敬献给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另一个是汉谟拉比的王宫。

两座高大的建筑分别矗立于城市的两端。

希律的“单身宿舍”距离汉谟拉比的王宫不远。他带着伊南出门,两人并肩行了不多远,就到了那座“七重门”的跟前。

这其实就是一条普通的,通往王宫的宽敞大道,道上可以走车。

通道两边筑有矮墙。每隔数百步,从矮墙之中会突出一对巨大的门柱,柱上延伸出高大的门梁。门梁上贴着铁红色的陶砖,中间夹杂着宝蓝色和天青色的宝石拼出的花纹。

这样的门柱与门梁组合总共有七副——“七重门”。

整条道路庄重而森严,曲折向上。每一道门旁都列队站着好几名王宫卫士——“守门人”。

伊南仰头望着高处的汉谟拉比王宫——只见那座王宫几乎与神庙等高,或许还稍微低了一点点,但是汉谟拉比的野心一望而知,这位必然想要凭借着“神授”的王权统御他脚下的这一大片土地。

这条“七重门”的道路,正是对这种“高不可攀”的权威的一种隐喻。

远处有“守门人”看见了希律,笑着向他打招呼:“希律大人!”

“啧啧啧,希律大人身边竟然有女人,真是新鲜。”

“不过就算是您……您是知道规矩的……这条路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哦!”守门人的眼光在伊南帕拉装里露出来的双肩和小蛮腰上瞄来瞄去,笑得邪性。

希律铁青着脸——但是守门人对他这种表情应该早就看习惯了。

“今天有人过来吗?”希律寒声问。

“您还别说,还真有!”其中一个守门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应当是从来的人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

“哦?”希律一挑眉。

“您现在去王宫后面等着,或许还能一饱眼福。”守门人们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我们……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没这机会……”他们是守卫第一重门的卫士,因此只有从受害者身上夺取头饰的权力。当然从他们欣喜的表情上来看,他们所得到的显然已经足够令他们满意。

希律马上转身,压抑着怒气对伊南说了一声:“走!”

伊南默默无声地跟上。

她原本以为希律只是带她离开。谁知希律七拐八拐,竟然带她从另一条小路上山,来到了王宫后面。

“在那里,在树丛后面——”

希律耳聪目明,马上听见了动静。

伊南侧耳细听,果然,有一个嘤嘤的啜泣声从一排剪成形状的树篱背后传来。

——是个女人。

伊南已经想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她握紧了拳,脸色十分难看。

此前听过汉谟拉比之名,见过巴比伦稳定的社会,她并没有想过,在这个社会,要获得公正,竟然这么难。

更要命的是,女人要获得公正,似乎难上加难。

至于没有社会身份的瓦尔杜与阿姆图来说,“公正”这两个字,根本就是奢望。

这时希律身体一动,伊南马上回头,声音十分不善:“你做什么?”

却见希律把身上的黑袍整个儿脱了下来,袒露着肤色白皙的上半身,也露出下半身穿着的半身袍。

他的身材非常好,肌肉紧实,双臂有力——这副好身材平日里总是藏在礼官黑色的长袍里,今天才第一次让伊南见到。

希律把黑袍塞到了伊南手里,冲她一瞪眼,那意思是:难不成要我去?

伊南总算是会了意,冲他点点头,捧着这身长袍,转到树篱后面去。

她半闭着眼说:“我不看,我不看……我看不见你!”

耳边的哭声渐小,她手中的黑袍顿时被抽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的声音。最后是一个女人啜泣着说了一声:“谢谢。”

伊南依旧闭着眼睛,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嚎哭:身边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将她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所有痛苦,尽数含在这一声中,哭了出来。

接着身边有风,有人从她身边疾奔而过。

伊南轻轻舒出一口气:这个女人至少在回家的道路上不会再遭遇一回“社死”。

她从树篱背后转出来,回到希律身边。她也不太好意思盯着希律,只能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问希律:“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希律没说话,摇摇头。

可是伊南继续问:“但如果我们假设,她这样做真的能够获得公平的对待,公正的裁决呢?”

希律把她掰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那样的话,我想很多人都会去尝试的,因为‘公正’太重要了,是这个社会的必需品,不是么?”她问希律。

希律却使劲摇头,说:“你别想着要走‘七重门’这条路。我不准。”

要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同样遭受这种屈辱吗?希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她所蒙受的不公正,完全是和他同样身份的王室礼官,他的同僚们一手策划,一手造成的。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尝试走这条路。”

“你丢掉了所有的财产,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是知道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之间存在婚姻的——他纵容了造假,他坐视了这一切发生。

他就是这一切的帮凶。

希律突然激动起来,伸臂就把伊南揽至怀中。可是他忘了他已经将身上的袍子直接送给了别人,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遮掩、阻隔肌肤的屏障。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肩上和手臂上微凉的肌肤,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他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那些猥琐男人目光的审视。

直到这一刻,希律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男人。他直到这一刻,才因为眼前的女人而感受到无比羞愤——这是他的无能、他的软弱,他对神明的亵渎……

“请你……别这样!”

希律喃喃地说:“我会去想办法!”

一旦明白了这一切,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麻木不仁地继续了。

他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但是他至少是王信任且器重的礼官。他应该想个法子,至少让见不得光的这一切,让那些利益勾结、烂到根子里的小团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你相信我!”希律再三向伊南请求。

伊南却挣了挣,从希律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回头去看远处那座宏伟延伸着的“七重门”。希律顿时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他从未感觉过,自己竟如此卑微。

这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吗?

只见伊南回过头来,眼里神采飞扬。她盯着希律,笑着问:“哦?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希律点点头:“明天是觐见王的好机会。王中午会接见外国使臣,晚上是饮宴和商贸交流——下午会有一段时间全部用于处理国内的政务。”

“我会在这一晚里,尽量在库房里找到任何提到令姐婚姻的泥板,作为证据,呈现给王。”

“我会向王陈述这样的行为为整个王国带来的恶劣影响。”

“我会向王晓以利害,请他严惩收受贿赂的人、伪造证据的人……请他还给你公正!”

伊南笑着望着他:“那么在我之后,如果还发生同样的事,你也会想办法向王申诉吗?”

希律用力点头:“我会的。”

他答得很庄重。

虽然他只是一个穆什钦努,只是一个寻常的王室礼官。

可现在他很清楚:以前的自己错在了哪里,将来的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不能有意识地维护公正,任由“七重门”这么“正义”下去——那么将来遭受侵害的,必然是他自己,他喜欢的人……

听见希律庄重的誓言,伊南冲他莞尔,然后回过头去,望着那道,沿山坡而上,通往煌煌王宫的“七重门”。

她想的却和希律不一样:她不会想着让这样的事还有机会一次一次地再重演。

既然现在已有的规则不够“正义”,那么,不如干脆将它彻底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