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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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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个早上该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的。霜晚忿忿地起床,勉勉强强梳洗齐整,三分厌倦七分愠恼地跨到槛外。

一出门撞见虞平丘。那平素斯文闲雅,笑起来还同小狐狸有七分神似的先生此时也没了好脸色,只差把“色难”两个字用墨笔写在脑门上。

“怎么了这是?”霜晚还懵着,低声问一旁的书翠。“大清早把人喊起来做什么呀?”

“内藏库少了四百七十两纹银,”文嘉懿没好气地接话,“贵妃娘娘一口咬定是咱几个多花了钱款,陛下怪罪起来,责备咱们花用铺张,下令次月扣还,怕是到时候常例都剩不下几文了。”

“啊?”虞平丘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瞥见一旁霜晚神色冷然,立刻收了声。

“我可记得这月里,渡月轩可并未添置些什么大件儿。”霜晚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像是数九寒天里结满冰的池面,叫人看了唯恐闪避不及。

“我得去找皇父说个明白。”霜晚愈想愈气,索性不管不顾地拔腿向外跑去。

“先等等!”虞平丘伸手一把扯住霜晚,“你无凭无据的,陛下又在气头上,你若是能同他讲明白理,”白皙修长的手指赌气似的指向桌上的琺琅彩瓶,“我把这花瓶吃下去。”

“咱们同人家理论,得师出有名。”虞平丘继续开导霜晚,一面吩咐文嘉懿,“你,去把账本拿来。这个月吃穿用度,从头明算账。”

“本月常例钱共计一百六十两。”朝云念道。

“南巡送行制新衣,四十两。”

“购买血燕,五十两。”

“脂粉花费,三十二两五。”

这钱款花用,比起其他几处宫里俭省得可不是一点半点。虞平丘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事有蹊跷。一抬头,正对上霜晚的疑虑目光。

“内藏库主事的是哪个?”虞平丘问道。

“按职分,应当是端嫔。”文嘉懿答,“不过端嫔她出身不好,识字不多,因而实际调拨记录都是由女官代劳。”

好。霜晚重重一点头。揣上账本便大步流星向外去。

内藏库。

“账呢?拿出来。”虞平丘懒得同值守宫女费话,严声厉色地催着,仿佛她若稍有怠慢,便能将她活吃了似的。

掌事女官湘岚,看上去倒像个麻利人儿,此时倒是不慌不忙,抬头瞟一眼虞平丘,随手自桌上纸堆里抽出来一沓厚纸册子撂在霜晚手里。“接好。”

果不其然,这内藏库账目上记录的数字要远远比渡月轩实得的要丰厚得多。霜晚不用对账,便晓得其中必然有鬼。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姐姐当初应该是在端嫔宫里值事的,不是么?”文嘉懿随后赶来,和颜悦色地丢出火药味最浓的质问。

“叫你原先主子来。”虞平丘懒得同她过多缠磨,“我今日便代帝姬当面问个清楚,渡月轩到底领了多少花用。免得个别心怀叵测的看她年少失母,又没个利落人撑腰,就骑在她头上兴风作浪。”

“先生?”霜晚望着湘岚离去的背影,惶恐地直向虞平丘身后躲:这个人好大的胆子,为了帮她出气,连西宫娘娘身边的红人儿也不惜得罪。

“没事,有阿舅呢。”虞平丘安慰性质地拍拍霜晚手背。

“皇上驾到——”不远处宫巷里太监尖嗓一声吆喝,将在场众人都惊了一乍。

“该你去了。”虞平丘低声在霜晚耳边道。“你们亲父女俩,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么?他又这样念着你娘亲。”

“小女向陛下请安。”霜晚抢先一步跪在龙辇前,不卑不亢地道了三个万福。

“大清早的聚这么些人在内藏库做什么呢?”皇上微锁了两道剑眉,似是对霜晚举措不甚乐意。

“回陛下,”平丘上前一步,朗声道,“内藏库记录出了差漏,渡月轩并未有花用铺张一事。臣特地带帝姬前来对账。”

“哦?”皇上露出一道捉摸不定笑容,“这个女儿朕自幼疼爱,向来疏于管束,本以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做师父的能担起训导大任,怎么偏偏对她如此袒护?”

霜晚跪在地上,紧张得浑身不住发抖。眼前这人是她父亲,万人之上的大梁国皇帝,丝毫不遮掩其大权在握的威严锋芒。虞平丘是何等人物?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正面抗辩,只能是以卵击石。

“回陛下,教不严师之惰,微臣只是对此事抱有疑虑。据微臣观察,帝姬并非是铺张浪费之类,事实查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仅此而已。”

完了,暴风骤雨要来了。霜晚不由得又是一阵战战兢兢。

“好,难为虞生费心。”父皇并未怪罪,反而是朗笑几声,霜晚这才松了口气。手心里却是汗涔涔的一阵热。“霜晚,还不快谢先生照拂?”

“小女谢先生多加照拂。”霜晚乖乖复述道,声音听起来倒比平时软糯许多,逗得虞平丘险些当众失了笑。

“起驾——”霜晚还未站起身,便有是一声长呼,这才完完全全放下心来,抬眼看看平丘,正向着自己笑,又极惭怍地低下头去。

端嫔到了。是个三十出头的高大白皙妇人,模样却生得极标致,只是唇有些太薄,像是两道抹了厚胭脂的刀片子,减却几分慈祥温厚意态。

“皇贵妃到——”这西宫娘娘惯素与端嫔交好,这番端嫔东窗事发,少不了要替她撑腰出头。

霜晚仿佛受了惊的幼猫,飞快地瞟一眼平丘。此刻平丘不仅仅是她牵丝攀藤的亲戚,授课习业的先生,更是她的靠山,她抵御外侮的勇气。

“微臣见过二位娘娘,”虞平丘此时却客客气气,躬下腰深施一礼。

“渡月轩这个月的花用,你这掌事的难道没点数吗?”大概是自知理亏,西宫娘娘绕过虞平丘,以惯有的训斥口气率先向文嘉懿发了难。

“回娘娘,正是由于嘉懿勤加记录,才发现账数纰漏。这番前来对账,也是心中存疑,并非有冒犯之意。”嘉懿到底是出自名门,这不卑不亢态度,教霜晚见了只油然而生不少自愧不如意思。

“哦?你倒是说明白,这账目有甚么不对么?”端嫔将眉一挑,带些寻衅意味看向霜晚,就连那双平素波光粼粼分外有神的秋水眸子,此刻也锐利作行将攫猎的鹰眼,刺得霜晚难以直面。

“皇祖定下规矩,每月常例花度,太上、帝后、诸王、妃主各有定数,渡月轩这月领受一如往常,且春气回暖,正是减衣时候,更无大件添置,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多花了几百两银子?”霜晚略略顿了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将话全数说完。

好!虞平丘暗自赞叹道。在他先前的认知里,申霜晚不过是个空有帝姬名号的软柿子,想不到今日面对宿敌刁难竟会有如此魄力。

“宫市便在不远处,您若是仍有疑问,我便将这月的采买器物拿去问价便是。”霜晚客客气气地补上一句,倒将端嫔堵了个倒抑。

“殿下已交了渡月轩花用账目,”虞平丘乘胜追击,“那可否有劳娘娘也交上临华宫账簿记录呢?”

“抱歉。”端嫔已招架不住,只好缴械。“妾身一向疏于内务,账簿文书打理不善,此时只怕是遗失了。”

霜晚向平丘投以心照不宣的一瞥。

此时西宫娘娘的脸色,只能说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心腹恃宠生事,又遇上两个死磕到底的难缠主儿,以至于当众丢丑。而言下,这姓虞的一贯不饶人秉性又要发作了。

“事关内廷治乱,请娘娘定夺。”虞平丘客客气气地向西宫娘娘叩了个头,“赏罚分明,方能彰显娘娘威信。”

“好,好。”西宫娘娘怒到极点,反倒先笑了两声,尔后又雷鸣风嘶般一声尖呼“掖庭令!”

“在。”走上来一个青年内官,不慌不忙深施一礼。

“内藏库主事湘岚,私挪款项,伪造账目,欺上瞒下,其罪难赦!现发往茂陵,替先皇守墓,以思己过。渡月轩往后花用照例。”

旁边的端嫔暗自松了一口气。这西宫娘娘待她向来重赏轻罚,这番也不例外。私挪款项贴补家用,陛下那里足够自己死个七八回的罪状,到了西宫娘娘这边反倒是“葫芦僧判葫芦案”,随便搪塞了事。

“好了。”虞平丘向霜晚道,“至少咱们下个月的常例是保住了。”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这观史无数的人自是知晓,——只是顾忌他这年轻气盛的外甥女一时怒意难遏,再得罪了别个可就得不偿失。

霜晚本来也无恋战之意,这番得了个满意的裁决,自然不愿大作声张,也就潦潦草草鸣金收兵了事。方才剑拔弩张的内廷,此刻有恢复了往日的安平宁和。只是不知这表层的平静无波还能维持上多少日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虞平丘本能地觉着,往后还有着不少的钉子在前边,等着霜晚一个个去碰。